小镇的夜,安安静静,像是个还未睡熟的孩子,稚气未脱,沉沉地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一动也不动,美丽得令人疼惜。月光一如既往的温柔,如烟般泻下,拂过低压压的房顶,拂过静止的树枝,拂过黑暗的窗,悄悄地探进冰凉的触角,伸伸缩缩,投下一串串隐秘而隐晦的影子。
记忆中总会有永恒,具体的,抽象的,甚至可以抽象到,这倾城的月光。
故乡老了,满脸沧桑,厚道地笑着,满眼深深的笑意。尽管岁月已在它的脸上翁索,让她一度妩媚的笑容萎菴下去,不服昨日的风情。
华灯初上,几许稀稀落落的霓虹就是它唯一的首饰,撞破暗淡的夜空,辉映出点点即逝的光环。夜夜这里上演着万变不离其宗的闹剧,昏暗的路灯一脸肃穆,冷漠地看着人们的撕心裂肺与脉脉温情。然后继续痴情地陪伴着重归宁静的小巷。旧时光,她是个美人。一身紫杉,碎步轻摇,传说巷的尽头曾有一塘荷花,摇碎夜的清雾,摇得满巷朦胧。朦胧中挟裹着痴缠着荷香,摇啊摇,摇到了奈何桥,直到喝下那碗孟婆汤,这纠缠不清的香气才蓦然消散,但小巷毕竟是小巷,在夜里低垂着眼睛,与世无争。
多少人曾爱慕小巷倾城的容颜,但没有人逃得掉岁月无情的变迁。匆匆经过的马蹄叩响她的心扉,不及她踱到门前就轻薄地哒哒而去,只剩飞扬的青衫掠过她紧闭的窗,转身的姿态那样决绝,融进巨大的夕阳,拉下长长的影子。独留她犹疑地望向西边烧红的天空,疑猜着过客的模样。
后来,一株小小的银杏在巷口生了根,小巷爱怜着他的柔弱与干净。银杏仰慕她的温和与多情。于是银杏在巷的拐角处投下一块阴影,那儿逐渐变成了一座小小的城。银杏日复一日地吞枝吐叶可无奈叶子的日升夜降。只是那座城一天天、一寸寸地扩大着他的领地,那块领地鬼魅而霸道地肆意扩大。
可是,终有一天,银杏在寒亮的斧影间訇然倒地。枝叶支离破碎纷纷如雪,落满一地。他深爱的小巷,他如水的小巷。挥手作别,碧叶满天。是怎样的一种呼啸,吹落在小巷眼角凝结千年的泪;是怎样的一场呼啸,将银杏不舍的心吹散,散落在风里。又是怎样一次别离,
银杏最后一次将小巷拥入怀中,将铺天盖地尚绿的叶,一寸寸、一尺尺坚定地覆盖小巷柔弱的身体。秋立了,天凉。
夏未央,偏未凉。
秋未立,断人肠。
满眼触目惊心的碧绿,盈润的=得似要流出眼泪。一瞬,却如永恒。睁眼闭眼间,叶已枯黄,如同沧海上搁浅的蝴蝶,枉悲凉,空伤感。转眼满地死去的亡灵,秋风中鬼魅般歌唱。风无力,却叫枯叶瑟缩着哭泣爬移,小巷吓得到它们的哭音,经久不息。又如一声结满眼泪的润湿的叹息。彼时喧闹,此时沉寂。
恰如指间从容不迫地流过干净又永不回还的时光。
是多少多少年的时光恍恍过去了。
是多少多少的年华偷偷溜走了。
过客如织,川流不息。
可是就是没有人回头。
可是就是没有人停留。
这盏路灯不知伴了小巷许多年,才叫小巷依稀记得他的名字、他的模样。
如今小巷总算学会在他橘色暖暖的光晕里浅笑。
“喏,人们将在这里建一个公园于是,推掉路灯,辗过小巷,这儿将是一片巨大的森林”,人说。
“听到了吗?”诡谲暧昧的灯光深深照进小巷清澈的眉眼里。
小巷不说话,一如既往地俯垂着眼睫,与世无争。
于是路灯笑了,温暖的光芒荧荧跳动两下后在一声巨响中陷入恒久的黑暗,陷入永久的沉寂。
他笑时柔和的眼角,他沉默时冷静睿智的光辉消失了。
那些老胶片一样缓慢放映的旧时光。瞬间,永远。
永不会忘记,因为这月光,已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