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自幼生长在绍兴,但鲁迅对我而言,一直不是一个让我感到骄傲或者心生喜欢的存在。我并不讨厌鲁迅,只是要说起喜欢,好像也实在说不上。这大概跟我小时候并不热爱文学,而且一直崇洋媚外有关。对于中国的文人和作品,一向涉猎甚少。
说起鲁迅的文章,读书的时候谁都不能幸免地要跟它们亲密接触,大多数人是迫于无奈,被他的文章强行摁倒,也有一些同学顺势倒下享受的,这些多半是天赋异禀的高材生。一直到初中毕业,我对鲁迅的文章都毫无感觉,无论站着还是躺着看,都没感受到他文章的好。
当年我总觉得鲁迅只是个老气横秋的,爱耍嘴皮子的较真鬼,或许有那么一点小可爱,但总体是不讨人喜欢的。而且课本中隔三差五总会出现他的文章,多半要求背诵,那时怎么都看不出来他哪里写得好,背了那么多,也不觉得对自己写作有所帮助。而已当时读鲁迅的文章,觉得虽然说他是白话文,却读来总是拗口,那些弯弯绕的文字一点都没觉得有特别的美感,背起来难度也是比其他文章高出好几个等级。
那个时候,说起鲁迅的文章,跳入脑中的主要印象是《狂人日记》、《阿Q正传》、《孔乙已》之类的小说中的人物。小说的人物活灵活现,这是鲁迅的一大特点,阿Q的“吴妈,我想跟你困觉。”孔乙已的“窃书不能算偷”这种经典台词,很多人还记得。祥林嫂的故事也是听的比看的次数多。除了这些有趣的故事,鲁迅其他的文章基本不看,看了也不懂。
一直到初三的时候,我的作文水平还是非常尴尬,那时候,我其他科目成绩都不错,语文其实也还过得去,唯独作文部分,得分总是很低,明显拖了后腿。我妈还特地拜托语文老师让他私下给我补习作文。
我们的语文老师长得不高,理着一个小平头,教学风格异常劲暴,成绩差又不听话的学生,经常吃到他的“野蛮打击”,成绩差但听话,成绩好但不听话的学生也同样常常吃到“顺劈斩”。我就属于常常吃到“顺劈斩”的那种学生。我们的语文老师非常推崇鲁迅,说到给我补习作文,其实也没有拿出什么秘诀,只是推荐了我一些鲁迅的文章,让我去看看。我当时很排斥看鲁迅的文章,觉得要学习鲁迅还不如吃“顺劈斩”来得爽快。
那时候记得语言老师推荐鲁迅的散文让我看,我没觉得好,但现在看来,那些散文中的背诵段落,还真是写得一样活灵活现,画面感丝毫不输他的小说。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拥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象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象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象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比如这段《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文章,当年也是背诵段落,当年读起来感觉极其拗口,要说美感,也不见得怎样。但现在看来,鲁迅在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感觉突然跳入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那个年纪,稚气和童趣随处可见,感情真切丝毫没有夸张做作,简直是初学写作的典范。那时候,我们总是为了追求所谓文采,把文章写得矫揉造作。
后来上了高中,因为一些并不是众所周知,我也不怎么愿意告诉你的原因,我突然喜欢上了所谓的文学。而当我问起“什么书值得看”时,被推荐的居然是鲁迅的书。于是我主动去临幸了一下当年无情蹂躏过我的鲁迅,带着伤痛和成见,居然也读出了些许意味,居然也读着读着读出了他文章的好。
果然是我当时太小,不懂事。我心想。
“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寿”字,陈抟老祖写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莱油灯下……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这是《祝福》中,写雪与过年的段落。今年冬天下了很大了雪,雪总会带着很多美好的回忆,因为雪本身也是美丽而韵味十足的。我们去了安昌古镇,拍了古镇的雪景,做了古镇年味的专题。未辞大大文笔出众,写出了古镇过年的独特韵味,描写部分都快赶上鲁迅了。但鲁迅轻轻捏出一个祥林嫂,都直达了读者内心最脆弱的那部分。
后来我仍然没有爱上鲁迅,推荐我看鲁迅文章的人很快也杳无了音信。但我写作水平好像因为临幸了鲁迅的文章而有所提高。真的是那么神奇,后来高中语文老师再也没有担心我的作文,我从一个理科战士变成了一个文弱书生。
“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他们换了四回手,渐望见依稀的赵庄,而且似乎听到歌吹了,还有几点火,料想便是戏台,但或者也许是渔火。
“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胡在远处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这时船走得更快,不多时,在台上显出人物来,红红绿绿的动,近台的河里一望乌黑的是看戏的人家的船篷。”
“月还没有落,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光又显得格外的皎洁。回望戏台在灯火光中,却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又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了。吹到耳边来的又是横笛,很悠扬;……
“不多久,松柏林早在船后了,船行也并不慢,但周围的黑暗只是浓,可知已经到了深夜。他们一面议论着戏子,或骂,或笑,一面加紧的摇船。这一次船头的激水声更其响亮了,那航船,就像一条大白鱼背着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蹿,连夜渔的几个老渔父,也停了艇子看着喝采起来。”
这是《社戏》中的段落,其实还有很多,如果再引用更多,文章就变成鲁迅文集了。文中的描写,或是等待时的牵肠挂肚,或是回程时对美好旅程倏然而过的喟叹,都在轻轻点濯的笔墨中油然而生。回望那个仙境般的戏台,美好的游程才最另人难忘吧。岁月流转,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想必一直会萦绕口鼻间。
现在的孩子,夜游过公园,或者钻过小树林,但几个孩子摇船出游,那只能是奢望了。我也渴望这样一次夜游,应邀几位可爱的伙伴,或是叫上心上人,如同一场盛大的私奔。只是时过境迁,如今坐船夜游,大概只能在绍兴环城河坐坐游轮了。人情稀薄的今日,或许只有读到《社戏》这般文字,才能体会到内心深处,最童真、最本质的渴求。划船走,看戏去,分豆吃。这均不是快乐的缘由。那时的幸福,简简单单。三个字,在一起。
后来又有人推荐我看鲁迅,这个时候,我已经决定弃文从理了,我正在学习递归和迭代的函数,正在学习工程数学和软件架构,然后学习一些编程语言,以后不写文章写代码,这样才不会饿肚子。
我再次读鲁迅的时候拿着精装的大部头,书香扑鼻,仿佛掉入翡翠梦境,这次我感觉离鲁迅的文章更加遥远,比初读它更远了。仿佛此时才发现鲁迅那是真正的牛逼,而我至今仍然只学会了吹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