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4年,怀揣着再也压抑不住的理想与冲动,二十五岁的我毅然决然离开工作了三年的那所南方高校,拖着个行李箱,只身一人坐火车北上帝都,在清华照澜院的一个角落租了个五六平的小平房,每月400元,再加10元水费,10元电费。
房东是清华大学的后勤职工。说是“平房”,其实就是房东自己在小院里用砖头砌出来的一个杂物间,一张单人床占去了半壁江山。
床前一张小方桌,既是书桌,也是饭桌。看书吃饭时便坐在床沿上,省去了一把椅子的奢靡。
我在附近的日用小卖部淘了点廉价生活用品,将牙膏牙刷塞进牙杯,与肥皂一起放入脸盆,毛巾搭在盆沿,琳琅满目的小脸盆放在角落的塑料矮凳上。
小屋内只有一个发黄的小灯泡,实在太费眼,于是我咬咬牙,决定买个奢侈品。当我兴冲冲拎着个小台灯走进院子,房东就默默将每月的电费从10元升级为20元了。
小院内有个小水槽,入住的天晚,我一边搓洗衣服,一边兴致勃勃地哼着小曲儿。房东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末了幽幽地说了句:“你们南方水多呵……”我愣了下,默默拧干衣服,回了小屋。
第二天晚上,我在房东的注视下,端着换下的衣物出了小院,来到不远处的公共厕所。有立着小便的,有蹲着大便的。我接了水,蹲在一旁用力搓,内心五味杂陈,便如这公厕的味道。
那段时间,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废寝忘食,在别人家的大学里卑微地追逐自己的梦想,莫名觉得有一种自虐式的快感与殉教般的悲壮。
三个月过去,一开始的兴奋劲没了,我的精神越来越疲惫,对自己离职考研的做法产生了怀疑,书再也看不进去。
那天我破天荒第一次没去教室楼蹭自习,一个人在午后慵懒的阳光下,漫无目的地闲逛。
路过清华南门口的报刊亭,我随手买了份通俗杂志,夹缝里掉出张活动广告页,本想塞进路边的垃圾桶,却瞥见角落里写着“诚招演员”,眯缝着眼瞅了瞅,心想反正最近学不进去,不如去体验一下生活,散散心。
按广告上写的路线坐公交,下了车又七拐八弯近一小时,才在一条小巷里找到那家“演艺公司”。寒酸的门面令我有了退意,但大老远的来了,又不甘心就这么回去,只好大着胆子推门进去。
当接待的员工说要交100元钱押金的时候,我感觉有点不对劲,可现在退出又觉得没面子。五分钟后,我交完钱迷迷瞪瞪地出来了,手里攥着张小纸片,上面印着“××演艺公司”,中间用圆珠笔写着我的名字。
几天后,我接到了电话,说明天有个群演的机会,让我到北京电影学院等。
第二天一早,生怕迟到,我奢侈地打了个车过去。北影门口乌泱泱蹲满了人,一旦有剧组模样的人过来,就纷纷站起来等人家挑选。
我找半天也没有找到那家“演艺公司”的工作人员,刚好有个剧组的人走到我旁边,说要几个群演,一天20元还管吃,一堆人立马围过来,我也迷迷糊糊地举手报名,顺利入选了。
我们被塞进一辆面包车,走了一个多小时,拉到一个“影视基地”。主角们在摄影棚里演戏,我们这些群演就在外面蹲着,百无聊赖地等待。
我觉得太浪费时间,就拿出本《考研英语单词大全》翻看。蹲我旁边一哥们左眉有道淡淡的疤,凑过头来:“呦,兄弟,你还学习呐。”
我笑了笑道:“反正干等也无聊。”那哥们问:“你干这行多久了?”我实话实说:“今天第一次来。”“那你啥也不懂啊,我已经干了三年了,我给你讲讲这里面的门道。”那哥们自来熟,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下了,详细地给我介绍演员里的分类,什么群演、特约演员、角色、主角。
我原来还以为特约演员是那些著名演员到剧组客串,听他普及才知道原来就是跑龙套的,仅仅比群众演员高级一点。
见我对特约演员不以为然,他有些急了,说道:“周星驰你知不知道?当年就是跑龙套出身的。成龙你总该知道吧?他一开始也是跑龙套的。还有刘德华,也是跑了很多年龙套才混出头的。”
我赶紧附和:“哦哦,都是天王巨星啊,厉害厉害。”
他指了指左眉的疤,挑着眉道:“你知道我这道疤是怎么来的吗?这是有一次拍戏时留下的。”
我恰到好处地惊叹:“哦,拍戏时留下的啊。”
“嗯,拍戏时留下的。”他点点头:“那是一场攻城戏,我冲得早了点,刚到城墙下,炸药提前爆炸了,就留下了这道疤。”
我崇拜地看着他的疤:“这就是荣誉勋章啊!”
“哈哈,那是,”他得意地道:“导演都夸我敬业,让其他演员向我学习。”
听他胡扯海吹了半天,我们都饿得不行了,也没人喊我们吃饭。一直等到下午两点半,终于来了个剧务,说接下来要拍一场饭店的戏,主角在饭店里吃饭,我们就是背景,扮演其他食客。
这是家西餐厅,我和那哥们相对而坐,桌上摆着橙汁和三明治。
剧务过来说道:“你们面前的是道具,待会拍戏还要用的,别真吃了!”
我心想,这橙汁浑浊不堪,三明治更是散发着一股霉味,都不知道过期多久了,谁敢吃进肚子。
幸亏我早上路上啃了两个包子,虽然肚饿,还扛得住。可对面这哥们到现在啥也没吃,早就饿惨了,导演那边一喊action,他就开吃了。
等这个镜头拍完,剧务才发现,跑过来骂道:“你是饿死鬼投胎啊?怎么把道具吃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赶紧道歉:“这不演得太投入了嘛。”
其他群演闻言哄堂大笑,他咧嘴笑了笑,挠着头道:“这都几点了,再不吃,真成饿死鬼了!”
其他群演也跟着起哄。
一个执行导演皱着眉过来了,剧务赶紧上前解释。
执行导演骂了几句走了,不过这幕也拍完了,我们刚到门外蹲下,就有场务将盒饭拎来了。
大家呼啦一下子围了上去。
负责分发盒饭的场务嫌弃地道:“抢什么抢,每个人都有!”
他托着盒饭,跟我找了个角落蹲下,边往嘴里扒拉,边神秘地道:“瞅瞅那边,看到没,男主角,女主角。”
我扭头看了下,发现男女主角都很高,都是一头长发。
“你知道不,他们主角跟咱伙食差不多,吃的也是盒饭,听说就是多个卤鸡蛋。所以,咱跟主角也就是一个卤鸡蛋的差距。”
我道:“哦,不过他们有桌凳。”
他愣了下,哈哈笑起来:“对对,还是比咱强点,还差着一张桌子一条凳的距离。”
也许是因为饿得久了,盒饭吃得特别香。
正吃着,那个剧务过来了,说待会需要个人演服务员,“有台词!”他特意强调了下。
场间瞬间沸腾了,群演们激动地团团围住剧务。
最后,剧务挑了个年轻的女孩。
我还蹲在地上吃盒饭,他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嘴里嘟囔着,说剧务是个色狼。
过了半个小时,那个年轻女孩回来了,群演们立马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询问有几句台词。
女孩昂着头,犹如仙子谪落人间,淡淡地回答:“三句。”
群演们立马夸张地嚷嚷起来:“哇,这么多啊!特约演员也不一定有这么多啊!你可算出头了!以后带带我们啊!”
女孩矜持地轻轻点头,仿佛蜻蜓点水。
他没上前,蹲着哼了声,不屑道:“神气什么呀,不就是‘请点单’‘请稍候’‘请用餐’”,转头跟我道:“尊龙你应该知道吧?有一次我跟他演完戏,他还特意拍了拍我的肩膀。那么多群众演员,他为什么就只拍了我的肩膀?”
我很配合地问:“为什么呀?”
他一昂头,神气地道:“当然是因为我演技好,将来有出息!”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中仿佛若有光。
不过没多久,他又泄气了,说他平时都在工地里打工,挣了点钱就来演戏,花完了再去打工,最近积蓄快花完了,又该去工地搬砖了。
我忍不住说道:“你说的那些混出头的龙套,毕竟就那么几个,你一直这么耗着,家里人也着急的吧。”
他神色有些黯然,沉默了会,喃喃道:“再坚持一年,实在混不出来,就回老家算了。”
我看他情绪低落,赶紧道:“放心啦,你这么努力,一定能成功的!说不定几年后就是天王巨星了!”
他闻言哈哈大笑,挥了挥手,做遒劲有力状:“到那时,我拉你一把,把你也捧红!”
“哈哈,那就提前谢谢大佬您的提携了!”
我们又等了半天,剧组始终没人来叫,直到有人跑去问,才知道没我们什么事了。
我们摸黑找到公交车站,相约有缘再见,最好是在电视电影里看到对方,然后互道珍重,挥手告别。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那家“演艺公司”退押金,对方说不行,必须接完十个活才能退,我骂了一句“操”,挂了电话。
我就这么结束了短暂的演艺生涯,回到清华的角落继续考研,再也没有见过他。
(《美文》是我在西安读大学时最喜欢的杂志,感谢勇强兄约稿。在这个疫情无情肆虐的冬天,愿西安的朋友们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