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奈和梵高,分别是我报的绘画欣赏课程的第一和第二堂课。
这么出名的老两位,就算大家没见过太多作品,起码也听说过。
睡莲,和向日葵。
湖光,和星空。
这似乎是他们的作品留在大众印象中的代表形象。也代表现下油画作品学习的经典,精湛,标准,和难以超越。
他们在先后不同的但接近的时期出现,以不同面目和情感示人。一个画得温和美好,一个粗狂无遮;一个从中年开始就能靠画作活得潇潇洒洒共享人世繁华,一个经常在信里向弟弟说已经吃不上饭;一个活到86岁,晚年在自己的庭院里悠然参悟,一个,呃,没有晚年。
他们是那么不一样。
作为一个彻底的绘画槛外人,我好像找不到他们的相同点,除了“大师”这个一语概之的定冠词。
除了——勇气。
我们能看到莫奈美丽的莲池,闪烁的水面,树叶的婆娑,却很少去了解他怡人的色温背后——
师从学院派特定场景和室内绘画训练,却爱上大自然的湖光山色,致力户外写生。跻身“印象派”先锋,却不在意流派中其他人厌弃的工业元素,他从容甚至颇有兴致地画出一系列不同时间的议会大厦。
“离经叛道。”
这是莫奈在作品被皇家英国皇家艺术学院拒绝列入展览后,又继续以勒阿弗尔的风光为背景创作出《印象·日出》时,艺术评论家对他的定性。
英国皇家艺术学院是学术权威,被拒绝就相当于于中戏或北影定性你是跑田埂的二人转,至此无缘上流社会。而艺术,可是最最上流高雅的职业和爱好。
被艺术上流们排斥,又因《日出》被揶揄反而聚拢成为一个群体的“印象派”,倒是非常欢迎莫奈这位旗手。这个圈子热爱描绘自然的霎那景象,或多或少拒绝对社会和历史题材的接触。
而莫奈呢。
他耸耸肩,走开了。
他画他想画的,画他感受到的,他画年轻时眼中红色和橙色的粼粼水光(我分明从吴冠中的画里也见过那样的小鱼般的笔触),金黄青春的麦垛,早晨和黄昏都依风自怡的两棵树,和风吹过湖边那些正嚓嚓聊天的树木上,蓝色紫色的叶子。
他画老年白内障后看到的世界,那些庭院里自己种的睡莲,和在池塘上因为热爱浮世绘而建造的日本桥,那些虽然已经看不清但坐在它们面前也感受得到的,紫色天空的倒影,那些红的黄的绿的,组成草丛湖面和莲花的,如小鱼一般灵动自然的线条。
那些只忠于自己眼睛和心灵的美好。
所有的离经叛道,其实都源自忠诚。
忠诚于自己为美流下的眼泪,为真实保留的丑陋,为爱世间万物平等而不妥协,为即使无人喝彩亦无恐惧。
是,这就是莫奈平静莲花下的坚持和勇敢。
这就是我每次看到他那些海边和熙的日出和夕阳,布于蓝色池中朵朵柔黄粉白的睡莲时,感受到的那种,仿佛心脏被一双有力却温柔的大手轻轻包握,舒服会得叹口气的,治愈的力量。
但我看到梵高,心脏就被揪起来了。
重重地揪起来。
他一直在告诉你,不要躲开,看,睁开眼。
睁开眼,不要怕。
他画身体被生活压得变形的穷人,家徒四壁的绝望抱头的老头,画毫不性感,乳房低垂怀有身孕,身体线条紧绷得透出无限自卑和羞惭的女性,画那些长相粗鄙围在桌前喝烧酒吃土豆的底层农民。
在他眼里,田间倒下的没人收割的向日葵,和瓷花瓶里怒放的向日葵都是美的;放在桌上花器里盛开的大捧鸢尾是美的,被折断跌下花罐外的那两支鸢尾也是美的;蓝天下梨树杏花真是美的,土豆色的土豆也真是美的;你们画的一闪一闪远远晶晶亮的夜空是美的,所有星星飞旋着向我涌来也是美的。
因为它们都是真实存在我眼中的。
在画家眼中,所有真实的形象都是美。不过世人都爱精致洁净的美,他却偏偏要睁开眼画出那些无人问津甚至假装不存在的贫穷、凌乱。那些属于土地的社会的甚至大自然和宇宙的本来面目。
他朝着世俗之美的方向背道而去,背影像个农民,或者工人,走得极度艰难和苦涩。他想用画让人们开心却被人群排斥扔弃,他想告诉大家画上这些你们认为难看的模特也是人,就像黑色和白色也是颜色一样,但得到的是叫做偏见和误解的牢笼。
现在的我们看到那些画时,所有发生在梵高身上的悲惨、荒唐和不公正都过去了。我们能看到的,是他朝着世俗之美方向背道而去,绝不回头的背影,和他给弟弟提奥信中透露出的,那些犹如尼采般经验绝伦的思想。
“是什么把人变成囚徒?是因揭发或造谣而败坏的声誉,是尴尬之情,是不安之境,是不幸之事。人并不是总能知道是什么囚禁了他,是什么样的墙把他隔绝,或者是什么把他活埋,但是总能感觉到那些像闩条、像笼子、像墙一样的东西无处不在。
有时候,这个囚牢也会以别的名字出现,比如叫偏见,或误解,或对这或那的致命无知,或不信任,或假意的羞耻。”
他知道一切伤害的来由,却并不改变,也不妥协。
从始至终,从梵高的画里,从他的信里,从他的经历里都能看到他始终保有对真实的忠诚和热爱。
这就是勇敢。
不恐惧被权威专家判断为负分,不恐惧被朋友圈子视为异类,不恐惧因此而潦倒贫困,不恐惧不改变就会失去爱人,不恐惧没有美容针和化妆品就变得不受欢迎。
不恐惧与人不同。
不恐惧与众不同。
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这大概是所有勇敢者的光华所在,是莫奈和梵高至今还能隔空赐予我们力量的原因。
佛家有个字非常有意思。
“照 ”。
观照世间万物,观照自己。
面对真实总需要勇气。孱弱者永远得不到内心平静,从众者也始终难平复深夜的自我质疑。坚持自我究竟会付出多大的代价?执着忠实于自己无视社会标准是不是疯狂?
如果这个世界本身已经足够荒唐,那到底什么才能算是疯狂?也许太过实际就是疯狂。放弃理想也许是疯狂。寻找着珍宝,可周围却只有垃圾。太过清醒也许正是疯狂。但最疯狂的,莫过于接受现实,而不去想这世界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
此间有勇气,欲辨已忘言。
敢以此生求索那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