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明明自认为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当真的站在门口时,又有些急促不安。
男人皱了皱眉,扶了扶黑框眼镜,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随后又拽了拽衣角,衣角被拽的又翘了起来。
他又摸了摸头发,把一些银色的碎发捋到耳后。
他觉得自己现在得体大方,是个让人觉得有礼貌和教养,值得人们去尊重的人。
他有些欣慰了。
他是个有教养的男人,一直都是。他从来没有忘记父母对他的教导——无论何时各地,都要保持高贵优雅。
无论贫穷与否。
是的,无论贫穷与否。
但是,他有时又觉得自己这一身书生气十足,像个教书先生……
也罢,也好,他认为,让人见面就产生敬佩之情也是一种本事。
胡同里空无一人,安静到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又有些兴奋,这么多年了,还以为自己再不会为什么事情而无动于衷了,这颗心还以为早就死了。
他定了定神。
是的,绝对不可以失态,他是个有教养的人。
从来都是。
2
因为父亲的逝世,我不得不从广州回到老家。
父母就我一个女儿,所以从小父母就很疼我,但小时候我是个顽劣的孩子,因此没少挨父亲的打。
记忆中的父亲,有些模糊了,老实说我一直都很怕他。
他是个严厉又亲切的人。
是个很矛盾的人。
他说自己虽然小学还没毕业,但是懂得很多人生道理,因此对我的建议不屑一顾。
母亲常常笑他是个老古董,还让我不要去惹他。
母亲很爱父亲。
“你爸那脾气就那样,他年轻时受过很多苦,你就让他多舒心点吧”我长大一些后,母亲经常这么说。
父亲年轻时参过军,跟着八路军打过仗,最大就当过个班长,他曾说自己没啥本事,只会动手,也不会干啥大事,就听命令做事就行了,共产党人说的都错不了。
但他却从不主动提有关过去的事,每每别人问起才有一搭没一搭的回话。
父亲有轻微的创伤性应激障碍,听说上过战场的人都或多或少会得这种病。每到湿冷天气的时候,父亲的身体就会疼痛,全身都疼,疼得整宿整宿都睡不着,母亲就用小时候哄我睡觉的摇篮曲安慰父亲,奇怪的是父亲就能睡着了。
果然,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父母是真爱,孩子只是意外。
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呢?大约是父亲摔断腿之后吧。
我十七岁那年父亲喝醉了酒,回来路上没走稳翻到沟里去了,医院说是骨折。
从那以后父亲就拄着拐杖了。
父母生我生的晚,有我的时候父亲三十一,母亲二十八。
可我记得母亲说过认识父亲的时候是十八岁啊,怎么拖了十年才结婚呢?
四十八岁拄了拐,父亲怨恨地说这是他这辈子干过最丢人的事。
父亲没瘸之前常常去街坊邻居家串门,瘸了后也就没怎么去过了。整天就闷闷不乐地坐在门洞下发呆,有时候摆上一壶酒,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母亲常常望着父亲的背影悄然落泪,认为是自己的过失才导致父亲这样。
我生气父亲的不作为和自暴自弃,他怎么能让母亲如此伤心呢?
后来我才逐渐意识到,岁月的风霜早已把父亲摧残得遍体鳞伤,过去深重苦难的记忆一直都在反噬着父亲现实的生活。
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越来越不着家,有时候甚至半个月都不见人影。
邻居背地里都说怕不是又喝醉了摔下桥死了吧。
我当听到这样的话,我都握紧拳头恨不得把他们揍得鼻青脸肿。
母亲身体一向不好,流言蜚语把她折磨得一病不起,有时候一个人说胡话,说对不起父亲,这是报应。
报应?那男人确实应该遭报应,可是为什么要连累母亲呢?
母亲是个可怜的女人。
后来……我离开了家乡,跟着朋友四处打工。
今年我二十九岁,算上离家的那一年,我也已经在外漂泊十年了。
母亲一直都是由姨姨舅舅她们照顾的,父亲那边也没什么人,他说过自己的父母早就死了。
这次回来,一是为了办父亲的葬礼,二是想把母亲接到城里去住,再待在这穷乡僻壤,我不放心。
3
我猛然睁开眼。
怎么睡着了?
炉火燃得正旺,壶烧开了,发出噗噗的声音。我慌忙提下来,往缸子里倒水。
“嘶——”这铁壶真不好用,也是,都这么多年了。
看了看手机,快九点了。
我看向窗外,安静的出奇。
今晚倒是没刮大风啊,可以睡个安稳,正想着,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我有些疑惑。
是邻居吗?
突然心烦起来,我深知自己不擅长应付那些人,八卦传的真快,我今天才回来的啊,而且也没和任何人说过。
但是意外的是敲门声很有规律,间隔时间不短不长,听上去来者很有耐心。
应该是个有礼貌的人呢,我边这样想着边去开门。
4
男人小心翼翼地等待着,正要再次敲门时,门开了。
开门的女人面带疑惑打量着他,男人被盯得更紧张了,为了打破尴尬,男人急忙开口
“你好,请问这里是刘崇明家吗?”
女人点了点头,心里得出了结论——看上去和父亲年纪相仿,是父亲的朋友吗,身形瘦高,看上去挺精神的,手里提着的是黑色的文件包吗,这衣服是中山装吗。
“先生您好,刘崇明正是家父”
“家父?”男人听后便微微一愣,若有所思。
“先生,您有事吗?”
“啊,啊……”男人摸了摸额头,“姑娘你让我想想……”
莫名其妙的。
女人笑了笑:“既然有事,不妨进屋再说,天气挺冷的。”
男人也不客气,显然是冻了好久,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跟了上去。
5
男人一本正经地坐在沙发上,两只手端正地摆在膝盖上,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似乎在确认什么事情。
看他两只手都冻的通红,我为他倒了杯水,然后便坐在沙发上,等着对方开口。
大概是过了两三分钟,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低沉,苍老,隐约透露着悲伤的,声音。
“你的母亲是董慧霞吗?”
我点了点头,“先生您是父母的朋友吗?”
“啊——”他笑了笑,但看上去是只是礼貌性的笑容。
“嗯,我叫傅思远,是你父亲曾经的战友,我与你母亲也认识。”他娓娓道来,“这么说来,你就是雯雯吧?”
雯雯?我确实有个小名叫雯雯,我附和着点了点头。
“是雯雯吧?”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有神起来,像发现了宝藏似的,语气也有些急促,“雯雯你不记得我啦?我以前还抱过你呢。”
估计是看到我的一脸茫然,他显得怅然若失。
“……也是,那时候你才刚出生,怎么会记得……”他似乎是陷入了某段回忆中。
“崇明……啊,不,你父亲……他说过希望女儿文质彬彬的,所以我说就叫雯雯……”
我不想打断这人的幻想,可是时候不早了,我不可能留陌生人在家里过夜,况且父亲的遗物还未收拾,出了差错我可负担不起。
“您看起来和父亲关系不错,可我先前并未见过您,而且父亲也从未提起过还有这样一位朋友……”
男人回过神来,并不懊恼我的打断,只是抱歉地笑了笑。
看上去有些可怜,像是讨好主人的宠物……啊,我在想什么,真是太没礼貌了。
“这么晚来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可是,我只是听说……听说你父亲他……”他没有再说下去,不知是不想还是不敢……妄加揣测是错误的,我只能让自己镇定些。
“……是的……”我并不打算隐瞒,尤其是对这样一位上了岁数的老人。
“是的,家父已于三天前过世……”
6
……没想到,一语成谶
当年一别,竟成永别
7
看到他把眼镜摘下来低着头久久不曾动弹,我感到莫名地心酸。
父亲不在了,他的悲伤肯定不比我少半分。我突然想安慰他,可是没有办法。
那个男人,我隐约察觉到——他不是我可以影响的。
凛冽,肃穆,端庄,是不是当过兵的人都会有种生人勿近的气场呢。
突然间我有些怕他,记忆中父亲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我又觉得,我在他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那个男人,是和父亲一样的人……一样痛苦的人……
“天色不早了,傅叔叔就在这里歇息吧”
8
带上门,我的腿脚沉重地迈不开步。耳边传来呼呼的声音。
是哭声吗?——是风声
他……哭了吗?
想着想着,我的泪就落了下来。
原来,得知父亲去世的那一刻,我是没有感觉的,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好像多少泪都不够流的
永远失去的痛苦会蚕食着生者活下去的希望
阴阳两隔
我再也……再也见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