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愧是世上最强大的东西,强大到连“气吞万里如虎”的辛弃疾也不得不服老,自承“廉颇老矣”。但辛弃疾毕竟是辛弃疾,不同于那些伤春悲秋酸腐怯懦的文人,他骨子里的铁血和豪情是不会随着满头白发和衰朽的躯体老去的。这一点也正是稼轩词至今读来仍然令人热血澎湃的原因。
相比于“词人”,辛弃疾一定更愿意被称作“将军”。自幼习武的他,一生所求从来便不是什么“软玉温香,花前月下”,他要的是与孙权一样的丰功伟业,是收复中原的宏愿。所以他早早便开始了自己的戎马生涯,二十二岁山东起义,招揽两千余人至麾下,投身反金大业。作为一名武将,辛弃疾是见惯鲜血和死亡的。“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快马扬鞭,剑气寒流,弓如惊雷,挥刀断首。真刀真枪的拼杀于军人不过家常便饭,更何况“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正是历来武将们最渴望的生活。战火纷飞的年代里,浴血杀敌才是铁血男儿的浪漫。
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血气。历任皇帝屈辱求和,南宋开始了慢性死亡。敌人的胃口怎么可能有底呢,三岁小孩都懂的道理,统治者听不进去,或许听进去了,但终究是害怕了金人,害怕战乱让他丢掉眼下的富贵安逸。于是自淮水南归后,力主抗金的辛弃疾便再也没有能够上阵杀敌,实现自己收复失地的愿望。那个“看试手,补天裂”的热血男儿,在一次次无奈的官场沉浮中不得不放下刀剑,成了一名闲臣,只能在文字里豪气干云、一展宏图。“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安逸闲适的生活并不能使辛弃疾快乐,反而让他愤懑不已,常常怀念起曾经金戈铁马的军旅生涯,那才是一名武将应该过的日子。“男儿到死心如铁”,辛弃疾就这样一直怀揣着他铁血沙场的梦想,用文字做刀剑,为柔媚的宋词注入了别样的血气与豪情。
“过眼溪山,怪都似旧时曾识”。辛弃疾在不断的职位调动中,走遍了大片河山,以至于看到眼前的山水竟突然生出似曾相识之感。也难怪,本就无心于此,新山旧水,又有什么区别呢。回忆起自己这些年踏过的山山水水,辛弃疾突然发现,自己就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到处流浪。“笑尘劳三十年非,长为客”,半生奔波,立志报国,到头来,却仍然没有找到一丝归属感,朝廷就这样放弃了自己,异乡为客,独自漂泊。三十九年啊,三十九年的人生都是错的吗?难道半生辛苦却是一场徒劳?“心如铁”的辛弃疾也难免开始了自嘲。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双鬓竟已一片花白,年复一年的蹉跎,当年令“儒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的少年英雄,如今已是“尘满面,鬓如霜”,哪还有沙场点兵、挥斥方遒的意气风发。“楼观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头先白”,个中愁苦,自是有人知。
少年英雄的辛弃疾空有一腔热血和抱负,却始终被统治者所闲置,就此蹉跎一生,直到自己已经发苍苍、眼茫茫,他仍然对此耿耿于怀,怨气难消。“郑贾正应求死鼠,叶公岂是好真龙。”那些当权者连贩夫走卒都不如,只知道重用那些“死老鼠”一样的庸才,对于自己这样的“真龙”却置之不理,他们口口声声“求贤若渴”,却像叶公一样有眼无珠。“儒冠多误身”,辛弃疾回想起自己二十三岁那年奉表南归,面见高宗。当时的稼轩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在朝廷的支持下实现人生夙愿,现在想来,从接过官印朝服的那一刻,辛弃疾北定中原的梦想就已经草草断绝。
“贤愚相去,算其间能几?差以毫厘缪千里。”你我也是如此,毫厘之失便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生。但那又如何呢?隔着岁月的长河,我依稀听见稼轩的沉吟:
“虽万死,犹不悔!”
但求心安,莫问前程。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