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声2019/陈鑫培
记得我第一次去到那里时,下了地铁往那边赶,直行,左拐,再直行时,眼前的景象令我惊呆。街两旁是岁数不小的砖瓦房,黑色的瓦片层层叠叠,不知覆盖了多少棚户区的屋顶,也不知支撑了多少家庭的温度。街面的店铺,林林总总,你能想到的小商小贩应有尽有。那时夕阳西下,包子铺的炊烟袅袅升起,熟食店的红灯敞着,照得那些散发出香气的饱腹之物分外诱人。行人匆匆,自行车的叮铃铃伴着此起彼伏的叫卖声,缀着几声偶有的鸟鸣。
看着想着定海桥路,真是个文艺的路名,可惜迎接我的不是海也不是桥,而是条狭狭窄窄的小巷,那种专属于棚户区里的小巷。斑驳的灰墙上贴着奇怪的小广告,脚下凹凸不平,头上斜着的电线划过矮矮的天际。正当我愈来愈吃惊,甚至怀疑走错路时,一扭头,到了。
推开门,后来认识的叫做伊人的定海桥互助社发起人正煎着呲呲作响的藕饼。我放下包环顾四周,除了吃惊还是吃惊。这里的一切布置,把我之前对于棚户区所有的刻板印象整个儿翻了个底朝天。墙上随意地贴着大大小小的海报。字迹并不规整,而是嬉皮士般的潦草。同样嬉皮士范儿的还有挂着树着躺着的衣服,另一边的旧钢琴,这一侧的书架。衣服朴实到不行,钢琴一看就上了年份,按下去,估计不是每个键都能出声。而书架上的书,流露出主人对于泛社会学心理学的好奇心,与这整个儿空间布置,非常地相应成趣。
而后,当我回过身,在门口看到一本朴实的薄薄的小书,上面印记的书名是《定海桥:对历史的艺术实践》。
整体而言,这本书关注着城市化进程中市民生活形态的历史与变革。
定海居委隶属定海街道,现居委会管辖42个居民小组,1854户居民,户籍人口6289人,总面积11.07万平方米。
而当我们谈论到定海桥时,我们到底在谈论什么?对此,允许我来援引一些他们当事者在书中的话:
“定海桥坐落于上海当下,却又离散上海外,它在物质上的依然存在和在空间上的持续占据,不能阻止它走向时空的废墟。百年间不同时期的移民工厂的小河边、在殖民时期的宿舍和社会主义新村住宅中逐步栖息和搭建起来的定海桥,是工人劳动和生活的聚居区,也是不断裂变的底层生命的幽暗丛林。对“工人历史和工人力量”最疯狂的想象都可以在这里被测试和验证,而底层内部和向外的联结与撕裂则镶嵌在凹凸的街巷和交错的因果中。成功的生产者用新旧交织的手段离开这里,留下同历史切割不成的生活者。
一百年后,这个尚未被消灭的幽灵肉身,令几度尝试“尘埃落定”的叙述变得诡异。有产的无产者、劳动着的非工人、暂居的非移民、城市的非市民、自建的真假住宅、渴望被剥夺的伪主体、假戏真做的物权所有人、渴望离开的老住宅……这个在几度反转的时代中屡出风云人物和更多、更长久、也更沉默的小人物的城市边陲,用自身叛变和互相支援的方式安生,在沉默与爆发、沉沦与暴力的交替中,更新身上的液体与记忆。
这本《定海桥-对历史的艺术实践》,所提倡的不以改变社区为目标,而是期待以自我理解和自我批评为前提,对已有“欲望-认知”结构的更新,反省艺术作为实践力量对历史的责任,并打开履行这一责任的通道和方法。”
因为书籍的天然限制,我们无法看到很多在相关展览中呈现的影视资料,但是透过文字和图片,依旧能感受到来自定海桥的含蓄的呐喊与无力的彷徨。
因为定海桥在历史上的存在,那些新村的搭建和工人的汇聚,都是因工厂而起,所以在书中,详细描述了铅模字工厂的历史变革。曾经引以为傲的轻工业,那些个在近现代史上有过闪亮的独特字体,随着工业化的轰隆推进,就像周遭的房屋自愿或不自愿的倒塌一样衰败下去。不是刻字的工人没有匠人精神,不是工厂的绩效不好,而是时代不需要了。那我们又能为此如何?
随着工厂的凋敝,生活在期间的工人的命运也就自然多舛。本书中有一篇非虚构写作,遣词造句毫无技巧可言,但是,真实自有千钧之力。不知笔者写作时是何种心情,我翻读到
快结尾处,眼眶几近湿润。一介草民在时代中胜似毫无自主的浮萍,被不可逆的洪流冲来洗去。行文中,虽然定海桥的居住环境一言难尽,但未见几句抱怨之话语,作者把所有理应宣泄的情绪潜藏于水面下,只透露出定海港人的坚韧与乐观。那种被怪物状的城市排斥到边缘的逆来顺受感,在被怪物吸血无数个春秋日夜后,依旧笑对第二天的朝阳。
更能体现定海港人这种精神的,是定海449足球俱乐部。很难想象在这片幽暗丛林中,曾经还出现过足球队。恍惚间,这和那些南美的贫民窟足球倒也还算是有相似之处。他们都为了一个球奔跑打闹,都能为了眼前的球忘记当下的贫穷困顿。对他们来说,追逐足球的动力,就像止不住的汗水,近乎本能般流淌。
而促成这一切被人们所看到所觉知的组织——“定海桥互助社”,似乎就有上述的那一些些特性。
“定海桥互助社”的发起方,是对于现有商业世界冷酷无情的丛林法则,是怀有怀疑与不满。但是自身又深陷其中,无法真正独立于这个既有的游戏规则而存活。因此退而求其次,选择在了一个污水横流的看似破败的贫民窟里,建设属于自己内心的乌托邦。属于这个乌托邦的伙伴,是有一种内在的归属与认同。大家用尽力气去活得不麻木,用尽力气在这个冰冷的城市构建属于自己的精神乐园。
和之前狭义上的定海港人不同,他们自身的经济困顿和生活环境局促,使得他们中的大多数,尤其是年轻人渴望离开这个已经一毛不拔的是非之地,他们身上的定海桥精神,如果有,在我们有限的认知中也已经被稀释。但我们重返定海桥,在这里驻扎,虽然某种意义上我们依旧是物质世界里按普世价值中大城市里的中下层,但我们试图揭开定海桥历史斑驳的印记,这里有太多值得被人们记住那么一点点的东西,那些曾经不可磨灭的一丝经济贡献,那些已经残垣断壁背后的人物志。
夜幕浓重,定海桥终究会和周围的所有棚户区一样从地图上被磨平,但我们希望在人们的心中,不要在所有人的心中被磨平。而此刻,书中的一切,似乎像是一群老友围坐在桌而坐喋喋不休。假以时日,就算探讨的细节淡忘,而弥留下来的,是老友们眼里的光,是老友们心中的亮。
和定海桥初次见面,其实就是初次见互助社的那个晚上,我思着讨论,伴着月色,披着星辰,抱着满满的不舍离去。深夜的街道人烟稀少,仅有的商贩收拾打扫自身的疲劳。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可能并不知道,在这么一片街区,在他们再熟不过的定海桥,有一群永远年轻的伙伴,用真心和爱浇灌出一个美妙的互助社,对历史有这样的艺术实践,甚至出版书籍,用白纸黑字来铭记这一切。有了书籍,就有了不受时空阻隔的“”边界的流动性和抽象的地方性“,让人无论何时何地,只要魂牵定海桥,就能在梦中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