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老師上次有說到,包括這次也有說到:以前的我們這些中華文化的組織的智慧,跟現代知識是並行而不悖的。但是我自己在反省我自己學習過程中,好像就是假如在學習現代知識,然後會一直理性分析,然後把他概念化。那我覺得是好像一直把他客觀化,那對我來講會覺得這兩種會讓我很矛盾,我沒有辦法調和、讓他並行而不悖。
吳展良:好,我先簡單講兩句,然後我再進一步地問你。這個理性跟這裡所講的天道、誠體是不矛盾的。理性分兩個層面:西方人所講的「道德理性」,這是康德所講的,道德理性,或者叫practical reason,其實他也是我們內在一種靈明的發落,康德把他的歸因,歸因成為consciousness,乃至於我們的一種will、一種內在深層的意志。雖然他論述的方式非常地邏輯化,但是源頭上,我認為是同一個源頭。另外一種理性,那一種practical reason的will是一種意志,不是思維的結果,他是一種「我覺得這個事情是對的、這個是正義的」、「事情應該是這樣」,那個「應該」的源頭,我們簡單講。另外一種理性,是我們一般所謂的這一種思維、理智,在德文裡頭是Verstand ,英文翻成understanding,那我前面講的那個理性是Vernunft,英文翻成reason。這在西方思想史上是很重要的區別。我們現在一般講的理性是understanding,那是在一種思維、思量、計算、比較,他們又叫作calculative reason,就是一種計算的理性,或者也可以稱之為相同的instrumental reason,工具理性。那這一種理性是對於事情不斷地分析、解析概念的,這個比較多。這一種理性,其實照我們這裡講的,他是一種本體的動,他動而有形,成為這樣或那樣子的形。那凡是有形的事情,就有限。其實我們一切理智的建構——understanding我們最好叫「理智」,以區別於那一種道德的理性——「理智」的建構來講,是概念式的、有限的,是我們人為的東西。但是他非常有用,我們在學校裡學的都是這種東西。我一開始跟諸位講,這是一種logos的建構,還記得我第一堂課第一節講的嗎?他是一種符號建構,在我們的學問裡頭,最明顯的表現就是數學,數學本來是一個非常複雜的邏輯系統,是一種logos所建構的符號系統,這個符號系統非常有用,能夠幫助我們去掌握很多的現象。譬如說,牛頓力學原來就叫作《自然世界的數學原理》。所以你把他當工具看的時候就沒有問題,這個事情跟本體的這個「誠」不矛盾。
初步這樣講,可是進一步講的時候,大家會有許多的問題了,為什麼呢?很多人進一步思考,包括你如果去讀康德的時候,你會發現說,康德講的道德理性也有大量的觀念跟思維。我剛剛講,他的源頭是一個will,practical reason is will,可是他去分析的時候,他又把他分析出他的普遍性來,講得非常地複雜,你們如果去讀康德的道德哲學,那個論證非常地細密,最後有很多概念性的東西。其實凡屬概念性的,皆屬有限,一句話講透。所以康德的道德哲學,其實是有限的,他的源頭其實跟我們這裡講的相通。但是他真正寫成道德哲學理論、倫理學理論的時候,其實都是有限的,那個東西不太work,對於真實的人的感動是有限的。所以,康德的哲學在哲學界很重要,一般來交流的時候不太work,德國人後來變成什麼樣子大家也知道,所以他們常常反省說:出了康德這麼偉大的道德哲學家,怎麼還會有納粹呢?這是兩件事情,西方人到最後只聽基督教的,不聽這些道德哲學家的,諸位懂這意思嗎?道德哲學家對於人的道德,沒什麼大的作用,沒有用的!各家的道德我讀很多,因為我原來也很困惑,所以讀了不少西方的道德哲學,讀到最後知道doesn't work!
一句話講透了:凡屬概念分析的,都是有限的,這裡講的是無限的。有限的東西不是沒有用,有限的東西要臣服於無限,否則就會出問題。什麼叫臣服於無限?並不是說就喪失了他自己的規律性,或者他說的道理、理路的因果關係不存在,可是你要從一個更高的、如天般的這一種智慧跟德行去駕馭他、使用他,做得到的。所以大家不要太迷信概念分析,這也是我第一堂上課就跟大家講的說,西方人經過兩千多年對於理性的研究、探索,到今天來講,發生了一個普遍的理性的危機。還記得我講的意思嗎?二十世紀、二十一世紀最明顯的問題,對西方人最大的問題,就是對於理性的可靠性,對於他是不是能夠讓我們獲得真理?更不要說對於理性解決人生的問題的能力,都發生了根本性的懷疑,所以才會有存在主義、post-modernism、Hermeneutics……這些種種。諸位如果去讀讀二十世紀、二十一世紀的——至少二十世紀,二十一世紀的思想史還沒寫出來——思想史,事實上從十九世紀末就開始了,對於理性的質疑,我剛剛引用尼采,就是其中最大的先鋒,他徹底質疑理性之所以能夠引導人的能力。其實我們東方人在學理性,都還是他們的徒子徒孫!諸位要知道,我們現在學的東西,像是什麼概念分析,這都是跟西方人學來的。簡單講,祖師爺的大本營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動搖了,概念分析就是有限的,這一方面我是過來人,不但是過來人,這個課題是我一直很用心研究的課題。因為在中西交會的時候,華人第一個最畏懼的,就是科學跟理性,覺得科學跟理性才能夠帶著我們到真理,我們傳統不那麼懂得科學、理性,所以傳統靠不住,要學「德先生」跟「賽先生」,尤其是「賽先生」。我對「賽先生」是下了大功夫的,我到西方去取經,主要取這個經,就是研究科學、理性之為物,後來搞得很清楚。
簡單跟諸位講,科學跟理性——尤其是我們一般所謂的「理智」,科學跟理智——是非常有用,也應當尊重的,講的東西也是真的,至少有相當的真確性。可是,他本身必須要為我的人性所用,他也是人性的一種表現的方式。這個以後如果我們講到其他的東西你會明白,這是在心靈上來講,是說這個「誠體」,當他集中注意某一個事物性質上的時候、要辨明他是什麼的時候,這個理智就產生作用,所以是他一種有形跡的狀態,這個叫作什麼?「乾道變化,各證性命」。所以理性、理智是屬於坤道,照《易經》上來講的話,理性屬坤,他是讓人的思想凝聚的,所以用思想是很耗能量的。我在耶魯的時候,我去上黑格爾的課,我們的老師是德國來的,非常壯的一個人,非常能夠用德國人那種哲學家思維,去思考一些最深層哲學問題的人。你可以看著他,他整個精力都耗在上頭,整個人那麼巨大、那麼強勁的肌肉都乾癟下來,非常耗能的。所以他們說:柏拉圖原來是運動家的身材,才能夠承擔那種最劇烈的理智活動,所以是坤道,耗能的,他是要把他凝聚出來的。
我這裡只跟諸位講說「乾道變化,各證性命」,諸位還不明白,因為這個「坤」是要收攝的,一個東西收攝下來,就會成為理智,一收攝,變成理智。所以這個事情,理智所成的東西總比較人為,比較會讓人生凝聚在某些事情上頭,他的長處在這裡,缺點也是這個樣子,所以他是有限的,「大哉乾元」才是無限的。大家慢慢體會這個事情,這個事情很深,這是中西文化的一個根本性的問題,所以我簡單跟諸位講說,西方人現在對於他們所講的reason、understanding,從本質上自己產生了懷疑,就是他不相信他自己獲得真理的能力,更不要說他解決人生問題的能力,基督教又式微,人生沒有出路。這也是我開宗明義跟諸位講說,我們在這裡要講傳統學問的一個根本原因,要替我們自己的生命、乃至於人類的生命要找尋出路,要回到那個源泉滾滾的「天道性命」上來,他可以充分地運用科學、發展科學,但是不為科學或理智所役使,用我們本有的靈性跟人性來掌握科學、理性。這當然是個理想,因為事實上來講,諸位也知道,今天人類的發展,有的時候好像已經到了自己都控制不了的時候,這是現在的科學發展的一個危險之處,像基因改造工程就是一個,他控制不了的,想要不斷去改造基因,這個事情就麻煩了,乃至我們的生態危機跟那個事情都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