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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们,这是第四瓶了!”杨建军用一块揉成白面团状的脏纸巾抹抹额头的汗水,把三只红星二锅头的空酒瓶往餐桌靠墙的地方赶了赶,顺手抄起第四瓶,右手捏住金属瓶盖轻轻一拧,随着啪啦啦的清脆响声,瓶盖被拧开,一股浓烈的酒香冲溢而出。
“这味儿,够劲道。香味也不同一般,我称之为玻璃香。”杨建军老实不客气地先给自己的杯子斟满,然后才斜执着酒瓶对其他二位说,“再来点吧?嗯,这酒可差不多是我一个人喝的。你们多少拿出点男子汉气魄吧?”他一开口说话,衔在两片嘴唇间的半截香烟便颤抖得厉害,烟灰落在面前的瓷碟里,他也不管。
“好吧,就给我再添点儿。”坐在他左手的黑瘦中年人说,“鬼地方真他妈热。”他用手掌扇了扇暗红发紫的脸,发出近乎腹语的含混语音。
杨建军一边给他斟酒,一边说:“行啦,行啦,汤兄,就委屈你将就将就啦。嗯,你说好就好。唔,是够热的。”
“好啦,好啦!”汤仁愿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指尖轻叩餐桌,一双小眼睛在眼镜后不动声色,待杨建军把酒瓶拿开,才又接着说,“其实我喝的也不少了,起码有二两吧。”
“顶多一两。”杨建军又斜执着酒瓶伸到坐他对面的胡言道的酒杯前,“来点吧?尝尝吗!”
“不要,不要,我喝啤酒就行了,我不能同时喝两种酒。”胡言道赶忙伸手隔住杨建军手中的酒瓶。
“要我说你这人真没口福。算了,算了,还是我一个人享用吧。”杨建军心满意足地把酒瓶放在自己的面前。他舔了舔舌头,抄起筷子,在翻滾着气泡的火锅里拨弄半天,夹起一块硕大的鸡肉。他对着热气腾腾的鸡肉猛吹了几口,连皮带肉一下子塞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端起酒杯,朝着汤仁愿和胡言道举了两下,含混不清地嚷着:“喝酒,喝酒。”
汤仁愿隐藏在眼镜后面的一双小眯缝眼凝视着大口咀嚼的杨建军。“不是老哥我说你,你这人端起酒杯就把不住舵,找不到风向,这次竞争上岗输就输在酗酒问题上,授人话柄。不是我帮你说话,你连报名的资格都成问题。”
杨建军似乎愣了一下,他放下酒杯,伸了一下脖子,艰难地把梗在嗓子里尚未完全嚼烂的鸡肉吞咽下去,然后长吁一口气。“我说汤兄,你知道的,我杨某人这辈子就好这一口,管他们怎么说呢。当然喽,我还是要谢谢老兄,没老兄罩着,我杨建军断不会有今天这么风光,是不是?”他用筷子夹起白磁碟里最后一粒花生仁放入口中,咀嚼着,继续说,“至于这次竞争处长的事情,说老实话,我杨建军根本没当回事。不是吹牛的话,我杨建军要是想做官,还等到今天?还需要和一帮乳臭未干、应时应景的小朋友一起瞎起哄?老陈头出事之后,我代理处长整整三个月,我厌倦那分媚上欺下、整天瞎话连篇的差事,知道吗?无官一身轻,这句话的真意我算是勘透了!”
“既如此,这次又何必去凑热闹?不是活出洋相吗?”汤仁愿反问一句。
“这你老兄就不知道了,一来是领导给我面子,做我工作,请我积极参与,知道吗,他们来请我,请我出面捧场。我杨建军虽向来什么人都不买账,但人家给我面子,我还是要以礼相待,有道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谁他妈让我生就这吃软不吃硬的破脾气呢?其次吗,我也是想借这个机会向大伙展示一下我的演讲和表演才能,告诉他们我杨建军什么都能玩两手,不是那种光会说不能练的人。要知道,我以前都是在家对着浴镜演讲的,听众就我自己,还有那条整天摇头摆尾的哈巴狗。”说到演讲表演,杨建军两眼炯炯有神。
汤仁愿哈哈大笑,“你这个家伙,一辈子就好表现,好出风头。所以你说这话老哥我信。”
“不就是玩玩吗?大家互相抬着玩,多大事啊!”杨建军跟着爽笑一阵,端起酒杯咕嘟喝一大口。
“不过你别说,就凭建军这表演天赋,凭他这说学逗唱的本领,凭他这中情局谍报员的风度,还真迷倒不少女同事呢。真正的师奶杀手啊,哈哈。”胡言道吐纳着香烟,笑容可掬。
“说到玩女人吗,我这一辈子确实没少玩过。比起二位来,兄弟我就当仁不让啦!”杨建军说着,朝汤、胡二人一抱拳拱手,得意洋洋。
“听说,”胡言道把餐巾纸揉搓成一团,在面前桌子上来回揩了几遍,“你上次去东北出差,在火车上还有一场美丽邂逅?”
“小意思,小意思,天涯处处有芳草嘛,”杨建军端起杯子朝汤仁愿举了举,“那叫巧了,知道吗!我上厕所时见一个年轻女子独自坐在那里发呆,长相还可以,很丰满。当时我可正愁于路无伴,闲得发慌呢。于是我就用厕所的洗手水把头发往后抹了抹,把身上的黑风衣整了整,然后就在她身边坐下。我的本意也不过是消遣,在她身上找点乐子,以打发旅途无聊,谁知她竟对我兴趣很浓,连续七个多小时的聊天她始终兴致不减。后来吗,到了哈尔滨她就拽着我的衣袖不让我走,喊着杨哥哥,亲哥哥,一个劲地喊我,喊得我骨头都酥软了。就这样,我被她一路拽到她的宿舍里。接下来的事吗,想必你们都清楚,我也就懒得说了。”说到这里,他得意地哈哈大笑。
“还有往来吗?你和她。”汤仁愿舔舔舌头问。
“当然有,”杨建军掏出手机,按了几下,“喏,这是她的手机号码,昨天还和我通话的,说想我,哈哈,想我呐!”他把手机放在桌子上,轻叹一声说:“一个男人经常被许多女人想也算是幸福吧,嗯?”他用略带嘲弄意味的眼神看着对面那两个男人,“你别说,我还真有点想她了。”
“小姐,来,过来给火锅添些水,都快烧干了。”汤仁愿用他那略带地狱边缘冷酷意味的嗓音恶声恶气地冲那位忙里忙外的女子喊道。锅里的汤汁已呈深褐色,咕咕嘟嘟地往上翻着气泡,就像暴雨点密集地砸在阴沟里。
“来了,来了。”那个看上去三十五六的女子提着个白铁水壶,一路小跑过来,酱油色的汤汁加入火锅,本来翻滚不息的浓汁顿时恢复了平静。“建军,有什么事喊一声。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代我跟你的朋友打声招呼,请多包涵。”
“没事,没事,两位都是我老兄,关系很铁,不会介意的,否则我也不会带他们来这里。”
“那就好,那就好。”那女人笑着向他们点点头。
“谁啊?服务员?你熟悉?”汤仁愿冷冷地问。
“她又做老板,又做服务员,够辛苦的。”杨建军没有直接回答汤仁愿的发问。他看着那女人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用怜惜的口气轻声说。
“哦,对了,”胡言道像突然续起某个没说完的话题,盯着杨建军问道,“你上次开车去南京好像也有一段非凡……”
“唉,那回啊,别提了,差点把命都玩掉了。”杨建军嗤嗤笑着说。
“怎么?玩过头啦?”汤仁愿问。
“你们记得上个月有段时间没见着我吧?”杨建军反问一句。
“没错,”胡言道说,“难道你一直在南京?”
“怎么可能?我病了,在医院住了一个多礼拜。”杨建军说。
汤仁愿和胡言道一起看着他。
“你们都想不出那次雨下得有多大,半天下了七十毫米,312国道白茫茫一片,中午我喝了大概半斤稻花香,把修路的事忘得是一干二净。车子冲进烂泥潭,我才猛然想起来。哈哈,可笑的是后面三辆小轿车跟着我一起冲进泥潭。”
“那后来咋办的?”胡言道问。
“我推开车门,站在差不多齐膝深的泥浆里对他们说,哥儿们,要想走,大家一起用劲把车抬到硬路上。就这样,我们花了半个小时把四辆车都抬到了硬路上。那雨啊,下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这个时候,我全身上下、从里到外湿透透的,亏得中午喝了酒,不觉得冷。”杨建军舔了一下上嘴唇,接着说,“到了南京,我和一帮哥儿们继续喝酒。到了晚上九点多,我感到不对劲了,眼睛发烫,喉咙发涩,显然是感冒发烧了。我们在歌舞厅玩到十一点半,又去休闲中心洗了个桑拿。当时出了一身汗,我感到轻松多了,以为没事了,就在南京哥儿们的安排下找了个小姐,只玩到一半就不行了。我跟哥儿们打了声招呼,连夜把车开回来。第二天一早去了医院,一量体温,呵呵,四十度,整整四十度。就这样,我在医院躺了一个多礼拜。”
胡言道笑着说;“怪不得呢,那几天我去你办公室找你打乒乓球,总是见不到你人影儿,以为你出差去了,也就没打听你的去向。”
“没意思,真的没意思。”杨建军突然颓丧地说。
“什么没意思?”汤仁愿问。
“找小姐啊。一点感情没有,一点交流没有。没意思。跟他妈动物交媾一样。”杨建军说。
“你要求倒是挺高,还要感情,要交流。”汤仁愿神情落寞地说。
杨建军端起杯子,喊道:“来,哥儿们喝一口!”此时,火锅的汤汁又咕咕噜噜的沸腾起来。
有那么一会儿,大家都不做声。胡言道偷偷看了看杨建军那颗枣核状的头颅上一丝不乱的油晃晃的头发,心里实在觉得好笑。
“唉,”杨建军突然叹息一声,从火锅里捞出一块土豆状的东西塞入口中咀嚼。嚼到一半,他便把那口嚼烂的东西压在舌头下面,继续说,“都三十八了,知道吗?今天是我三十八岁的生日。”
“今天什么日子?几号了?”胡言道问。
“八月一号,建军节。”杨建军说。
“对,对,八月一号建军节。一时倒把你这个名字所蕴涵的重大历史意义和战略意义给忘了。”胡言道说。
“不知道怎么搞的,我有点感伤。”杨建军一副心思重重的样子。“上午我去单位,一个人坐在办公室,觉得很无聊,很感伤,想想过去,想想七岁去沧州拜师学武,十年后八极拳在我们这方圆几百里内也算个响当当的人物;十九岁上自修大学,二十三岁进机关做公务员,虽不能说事事做得出色出众,但起码也是干净利落,不给家人添负担,不给领导心事想,可到现在还是一事无成,还是个狗屁副科级。想想心里有点难受。知道吗。我老爹死前还一再嘱咐我要好好干,争取谋个一官半职,他说我们杨家三代都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全靠我打个翻身仗,光宗耀祖。可我……”
“行啦,行啦!哪来的感伤情怀?这可不符合你一贯的硬汉形象啊。”汤仁愿皱着眉头。
“想开些,想开些。你刚才不是还说不想当官吗,怎么现在……”胡言道轻声安慰说。
“是啊,是啊,我不但不想当官,而且从心底里看不起做官的。能做官一定没人品。你们说是不是?”他说着,突然声音又响了起来。“当然,这不包括你们二位老兄在内。你们大小也算是个官嘛!”
“狗屁。算什么狗屁官。”汤仁愿朝桌子下啐了一口,“还是像你这样活得自在,爽。说心里话,老哥我挺羡慕你。”
“如汤兄说的,我还真当仁不让。我这三十八年啊,也没白活。玩得开心。”谈笑间杨建军又恢复了神采飞扬。
“那你倒说说看,你这些年都什么玩得最开心?”胡言道问。
“要说玩,我玩得可真不少。玩过武术,玩过音乐,但都半途而废。玩得多的、又开心的,第一是女人,第二是老酒,第三是汽车。”他伸出右手掌抹抹贴在头皮上的头发,“你们可能只知道我玩女人、喝老酒,其实我玩汽车也是有年头的。”
“开车算什么,”汤仁愿寒肃着刀郎般窄脸说,“我从部队转业就开城市通道,我拿的是A照。小轿车太容易开了,算不得什么本事。”
“老兄,”杨建军笑眯眯说,“我说的不是把车开走,我说的是玩。知道吗?我承认我不会开大通道,但小轿车,你绝对玩不过我。”
“别吹牛,你小子一辈子改不掉吹牛的坏习惯。小轿车,不就是速度快吗?你最快开过多少?”汤仁愿目光炯炯地逼问。
“好好,我吹牛,”杨建军摇摇右手掌,乜斜着眼说,“这是你汤兄说我,要是换了别人,我可没这么好脾气。谁让我在单位就只服你们二位呢!”
“怎么啦?生气啦?我说你两句还不是为你好?”汤仁愿凶巴巴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说了。”杨建军一副无奈的神情,可他还是忍不住,“不是时速一百八、二百公里的问题,知道吧,我说的是在车速四十公里的情况下猛拉手刹,猛打方向,脚尖踩着油门,脚后跟同时踩着刹车,原地掉头。那叫漂移,懂吧?那可是一门了不起的驾驶技术!”
“行了,行了,也不怕牛皮吹破……”汤仁愿一者不让。
“我……”杨建军涨红着脸,酒意开始上涌。
“好了,好了,我们不谈这个了,来来,哥儿们喝一口。”胡言道端起半杯啤酒先自一饮而尽,他用餐巾开了开嘴唇,然后又不停地擦拭桌面,“嗯,建军一身好功夫,我一来单位上班就听说过,说建军在河滨公园门口单掌劈砖,一连劈断二十多块黄砖。呵呵,那可真是一只铁掌啊。”
“那是他十七八岁时的事,你让他现在玩玩看呢? 当然喽,现在他恐怕是被女人掏空了,连一块豆腐也弄不碎了。”汤仁愿冷冷地打量着杨建军。
餐桌旁又有那么一会儿的沉默,只有火锅在自顾自欢腾地咕嘟。
“对了,建军,你说你今天上午在单位发呆,后来呢?”胡言道打破沉默说。
杨建军半天没开口,汤仁愿递给他一根香烟,说:“狐狸问你呢?跟老哥还有什么好生气的吗?来,点上。”
杨建军点燃了香烟,猛吸了两口,突然哈哈一笑,“谁说我生气了?我杨建军可以跟任何人生气,也不会跟二位老兄生气。”他端起杯子,又自轻啜一口,“我写了一首诗,”他的眼光从汤仁愿和胡言道的脸上缓缓扫过,神情多少有点得意,于是他又加重语气说,“是一首新诗!”
“给我们念念吧,我知道的,建军的新诗写得很有味道的。”胡言道很诚恳地邀请说。
“嗨,在你狐狸老兄面前谈诗,不等于是班门弄斧?”杨建军客气地说,可表情却看不出半点谦虚的成分。
“算了吧,别谦虚了,我知道你新诗很棒,就别卖关子了。”胡言道再三邀请。
“你就念吧,真让你表演,你就躲躲闪闪了。”汤仁愿似笑非笑看着他。
“好吧,好吧,恭敬不如从命。”他清了清喉咙,呼哧呼哧从喉咙里清出一大口浓痰,啪,吐在地砖上。他一边用皮鞋底在痰上蹭来蹭去,一边模仿孙道临朗诵时的腔调念道:
“《八月一日写给自己》。这是标题,”他说。
“如果说在有你的日子里我不知道你的珍贵,
可是在失去你的岁月中,
我才觉得你的可贵。
多少声直至嘶哑的呼唤,
却永远不可能让你真的回到我身边。
多少梦始终没有将清醒时的希冀送给我,
多少歌唱不回你早已带走的真情,
多少笔写不完想说而郁积于胸的思念,
多少泪一个人对着镜子流淌——
不知是悔也不知是恨。
多少酒买不醉人生中永不相交的缘,
火一般的仲夏熏风总是荡起撩人的尘埃。
清鸣的蝉声一刻也不停止那烦心的鼓噪,
本是不染尘俗的雨荷,
却无奈地把她涨红着的脸
羞涩地藏到荷叶下边。
青柳的婆娑和婀娜越发增加了不是人
而是心的孤寂。
只有萤火虫那微弱的蓝光恰恰给了我
在炎热夏夜中的一丝清凉…… ”
他念诵完了,一抹得意的笑意却长时间滞留在眼角和嘴角。
“怎么样?狐狸,你是行家,你评评看。”汤仁愿瞅着胡言道。
“太好了,太好了,”胡言道形似激动地连声赞道,并象征性鼓了鼓掌。他高高地向杨建军举起酒杯,“来来,我敬你一杯!我的好汉,我的诗人!”
汤仁愿也赞道:“不管到底好不好,一个整天被酒色浸染的人,还能写出这么个读起来朗朗上口,像煞有介事的东西来,就算很不错了,就值得肯定。来,老哥我也敬你一杯。”
“谢谢二位老兄谬赞!”杨建军一扬脖子,又喝了一大口。
“不过,”汤仁愿说,“我怎么觉得这诗写得太过儿女情?这可不像好汉杨建军的作风啊。像你这样的好汉型诗人应该写些马革裹尸、拔剑击柱之类的句子才符合你拔山扛鼎的气概吧?”
“你这话就说得外行了,”胡言道接着汤仁愿的话头说,“你说的那只是英雄好汉的一个方面,或者说是他们的表面现象,其实真正的好汉也都是有情有义的,他们的内心也都是有那么一段千古不能磨灭的儿女柔情的。”他把脸转向杨建军,“我说的对不对?建军。”
“谢谢胡兄理解。我再喝一口。”这一口下去,杨建军那只能装二两的杯子就只剩下三分之一了。
“狐狸这么说也有道理,还是这样的好汉人格更健全一些。”汤仁愿附和说。
胡言道用筷子在火锅里捞了半天,只捞得一些黄豆芽。“敢问,你这诗具体写得是……我是说,你写……?”
杨建军把烟头插入面前一小堆嚼碎的骨头残渣里,随着咝咝的鸣叫,残渣里冒出一缕青烟和一股古怪的气味。“一种感觉吧,突然起兴,也就来一番语无伦次的所谓诗吧!”他又微微抬眼,轻瞄了一下胡言道,“具体……嗯,坦白地说,我爱上了一个女孩,但我又不能爱。懂我的意思吗?”
“能问问是谁吗?唔,且让我猜猜,我们熟悉的女孩当中有谁值得好汉杨建军去爱她,去为她写一首诗?”胡言道说。
“你爱……?哈哈哈……”汤仁愿大笑不止。
“不谈了,不谈了。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的。”杨建军把个油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胡兄,你还是就事论事地说说我的诗吧。”
“嗯,不敢妄论,反正觉得你的诗写得很好。不过,”胡言道认真地说,“就诗而言,建军说的是内行话。所谓诗,大概也就是在某种无法排解的情绪驱使下的一番语无伦次的喃喃低诉吧。”
杨建军突然站起,说:“哥们失陪一下,我去趟洗手间。”他推开木椅子,摇摇荡荡地往身后的洗手间走去。
等他的身形消失,汤仁愿和胡言道不约而同地相视而笑。
“这家伙,真正是好玩,有意思。”胡言道轻声说。
“二五愣子。都快四十了,脾气一点没改。”汤仁愿说,“要不是这脾气,凭他的才学,应该不会混成现在这个样儿。你说是吧!”
“是的,是的,这小子本事还是有点的。他是无所不能,但又无一能精,性格使然,神仙也没辙。”胡言道把碟子里已凉透的几根豆芽夹入口中,慢悠悠咀嚼着,既像是咀嚼话语的含义,又像是咀嚼豆芽的滋味。
“他多少还是有点怀才不遇的牢骚的,别看他一副富贵如浮云的豪迈样子,也是硬撑哩!”汤仁愿说。
胡言道一边咀嚼豆芽,一边用劲点了点头。
正说着,杨建军一边拉紧裤裆拉链,一边用广播书场里那种声调朗诵道:
“你有吗?我有吗?他有吗?
我们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认为我们是什么,
没有人认为我们有什么,没有人认为我们会什么,
没有人认为我们知什么,
没有人认为我们懂什么,
没有人认为我们该什么。
无力的秋风总是在问我们,
轻浮的春风总是在笑我们……”
“好,好,又是一首好诗!”胡言道大声赞道,然后轻轻对汤仁愿说:“这小子开始发酒疯了,不能让他再喝了。”
汤仁愿点点头。
“痛快,今天喝酒真他妈痛快,酒好,喝酒的人更好。”杨建军重重地坐下,端起杯子,“来来,哥们儿把杯中酒清掉。”说完,一扬脖子先自干了。
“你不能再喝了,否则又要醉了。”汤仁愿对他说。
“好的好的,白酒不喝了,再来点啤酒吧。我就喜欢喝完白酒再喝啤酒,漱漱口,特别爽。”杨建军爽快地说。他把胡言道那边的半瓶啤酒倒在自己的酒杯里,他倒得很快,雪白的酒沫迅即从杯口漫溢出来。
胡言道仰起脖子,朝房顶看了看,然后对杨建军说:“我说伙计,这小酒馆如此邋遢,亏得你能带我们来啊!”
杨建军白眼一翻,又用译制电影里的腔调说:“先生嫌这里不够体面吗?”突又语调一转,用正常交谈的话语说,“说真的,一般人我根本不会带来,只有自家兄弟我才带来。一来嘛,这里僻静,适宜二三好友小聚浅酌,二来呢,这里的老板是我的好朋友。”
汤仁愿也朝头顶吱哑吱哑的吊扇看了看,几缕沾满油垢的烟尘一摇一晃,随时都有可能掉落在火锅里。“朋友?就是刚才给我们添水的那个女老板?”
“是啊,五六年了,”杨建军认真地说,“说起郑倩,我真的很佩服她,很尊敬她。”
“女老板叫郑倩?她怎么让你又是佩服又是尊敬的?”汤仁愿问。
“唉,说来话长,”杨建军说,“她很不容易,真的很不容易。一个女人带着个女儿,操持着这爿小酒店维持生计,既艰难又有骨气。”
“喂,麻烦你说说清楚好不好?没头没脑的,都把我们搞糊涂了。”汤仁愿不耐烦地说,“小子现在说话也会玩掖掖藏藏的把戏了,都跟谁学来的!”
杨建军皱皱眉,就像想起某个遥远的故事一样,说:“知道方琢清这个人吗?”
“你是说方华建安公司的老板?”胡言道问。
“正是。”杨建军说,“方琢清就是郑倩的丈夫,不,准确说是她前夫。”
汤仁愿露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她是他老婆?那怎么会在这里开火锅店?”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杨建军说,“2019年市政府秘书长于干农因受贿罪被判无期徒刑,这件事你们肯定还记得。有个为了承建电讯路工程而向他行贿五十万人民币的,就是郑倩。她被另案判刑。其实,她是顶包的,替她当时的丈夫方琢清顶包的,真正行贿的是方琢清。”
“哦?这是真的吗?”汤仁愿把带有血丝的牙签在餐巾上擦拭了几下,又插入牙缝里拨弄起来。
“当然真的,”杨建军口气坚决地说。“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当时方华公司刚刚起步,如果换成方琢清进号子,那公司肯定垮了,因为郑倩根本不懂经营。他们之前也是请教过律师的,这样做只需郑倩受两年罪,出来之后却可以坐享方琢清的经营成果。”
“嗯,想得挺美。”汤仁愿说。
“可人算不如天算,这个方琢清很快就和现在的老婆王欣莲厮混到了一起。”杨建军接着说,“这个王欣莲,别看文化只有大专,但背景却不可小觑。她原来的相好就是在副市长位子上被调往省建设厅的甘光垒。有这么个做副厅长还不忘旧情的老相好照应着,方华公司的发展可就步入快车道了。据说南京山西路某个工程着实让方琢清赚了一票,但一票就让他赚足了。很快,方琢清就向尚在服刑的郑倩提出离婚要求。这一来,对于郑倩来说无异于五雷轰顶,她整个人都被击垮了。但出人意料的是,一个月后,郑倩却同意了方琢清的离婚请求。她说她想通了。要说郑倩是个有血性的女人呢,她出来之后,可没像其他女人那样去找那负心汉子来个寻死觅活,猛闹一场,事实上,她连电话都没给他打一个。她把女儿从父母处接过来,将离婚时分得的这套丹阳码头边上的房子略加改造,就开起现在这个小酒店来。开业的那天,方琢清不知怎么得知的,总算这小子还有点人性,用报纸包了两万块钱送来,却被郑倩当众拒收。我当时在一旁,低声问郑倩,要不要教训这没良心的畜生?她摇摇头对我说,这是她自己的错,她认错了人,就活该遭这个罪。我当时听了真是心酸。可没办法,要依我的脾气,那是一定要找几个弟兄把那小子腿打折了。说老实话,经过这事以后,我对郑倩可是尊敬有加。”
“看不出这个女老板还有这段故事,真够耐人寻味的。”胡言道咂摸着嘴唇说,“不过,你还是没说你是怎么认识她的呢?”
“认识她太简单了,她是我老婆的中学同学。”杨建军说。
“你把郑倩叫来,我还真想认识一下这个现代烈女。”汤仁愿说。
“行啊,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务请二位不可对她动粗,否则别怪我王建军不认二位兄长。”杨建军半开玩笑地说,“郑倩,郑倩,过来给我们火锅加点水,又烧干了!”他高声喊道,“噢,顺便带两瓶啤酒来!”
“来了,来了。”不多一会,郑倩提着白铁水壶,笑盈盈疾步走来。她把啤酒放在餐桌上,把起子交给杨建军。
“来来来,给你介绍介绍我的两位老兄。”杨建军站起身,边开啤酒边对汤仁愿和胡言道做了简单介绍,然后他又对汤仁愿和胡言道说,“郑倩,我的老妹子,也是这里的老板。”
“什么老板啊,丢人。”郑倩说,“你们看,就这大一间屋子,总共四张桌子,只能勉强糊口吧。”
“不容易,不容易,可以考虑稍事装修一下,装台立式空调,这样生意会好些。”胡言道说。
“我是有这个打算呢。”郑倩说,“唉,这几年啊,都被折腾死了,这个来查,那个来问,亏得建军帮我招呼着,还经常带客过来照顾生意,真是委屈死了。”
“郑倩,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我来你这里确实是喜欢这里清静,喜欢喝二锅头,这酒啊又便宜又好喝,够劲道。再说了,什么绿杨村、同兴楼、王朝、香格里拉,档次固然高,可人色太杂了,偶尔去去也就罢了,真喝酒小聚啊,还是你这丹阳码头的小酒店。”杨建军把汗衫往上一掀,“热了,我就光着膀子干。哈哈,自在!”
“嗯,这里是够热的,应该装个空调,要尽快装起来,否则客人都被热跑了。”汤仁愿说。
“汤兄也认为热?那好,我就干脆把汗衫给扒了。”杨建军趁机把散发着汗馊味的汗衫给脱了下来,一对肥大的胸乳沉甸甸的,简直要赶上女人的乳房。脊背上还有青龙白虎的纹身,煞是吓人。
“你这小子,一点也不注意公众形象,亏你还是个大学文化的公务员,是个好汉型诗人。”汤仁愿调侃地说。
“什么狗屁公务员,什么狗屁诗人?我现在是酒徒,丹阳码头的酒徒。哈哈哈……”杨建军激动地站起来,脸色却较先前白了不少,额头上尽是汗珠。
郑倩抿嘴一笑,说忙去了,就走开了。
汤仁愿立即低声问杨建军:“老实交待,你小子是不是和郑老板也有那么一手?”
“瞎说!我和她干干净净。我说了,我尊敬她,佩服她。何况她还是我老婆的同学呢?”杨建军一本正经地说。
“哈哈,跟你说着玩的。看你这严肃的神态,算了,老兄今天就信你一回吧。下次可别让我在不该见到的地方见到你们就行!”汤仁愿吞咽着口水说。
“不会的,不会的,我是好汉,我说话算数!”杨建军笑着,显得很快活的样子。“不过,说老实话,我要真想办她啊,她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胡言道附耳对汤仁愿说:“建军不行了,我了解他,只要脸色一转白,就到位了。干脆早点散吧,这里实在热得够呛。”
“好的。这穷地方,真热死人。晓得这样,轿子抬我也不来。”汤仁愿用两根指头捏住衬衣往外拉着抖动了几下,觉得胸前有那么一丝凉意。他站起来,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晚上还有一场球赛要看,早点结束吧,怎么样?”他转过脸对着杨建军。
杨建军仿佛没听见,保持着静默,他手扶着啤酒瓶,眼光呆滞,徒然地凝视着门外丹阳码头的黑暗处。
汤仁愿见杨建军没有反应,这才注意到他发呆的神情。他走近杨建军,“啪”的一巴掌拍在他裸露的肩膀上,“喂,想什么坏心思呐?这么出神!”
“啊?什么情况?”他遭此一击,似从睡梦中猛然醒来。
“走吧,结束啦,回家看球赛去!”汤仁愿说。
“哦?球赛?今天有球赛?好,好啊,我也……唔,你们先走吧,我来结账。”杨建军站起来,打着很响的酒嗝,蹒跚着往巴台走去。
杨建军的神志还是清楚的,他把那辆重庆80型摩托寄放在了酒店,决定步行回家。这样不但可以醒酒,避免出交通事故,更重要的是回家后能清醒地和妻子交谈,撒个善意的谎也不至于露馅。他知道过量之后该怎么办,他有的是这方面的经验。尽管他知道老婆这些天并不在家,但对于他来说,这样做不过是他酒后的习惯成自然而已。
他出门走了约莫三十米的幽暗小径,他的右边丛林下有着潜流的微弱声响,那是古运河北流入江的一路哼哼。走完这段小径,再右拐就上了运河拱桥。他站在拱桥的弧巅,往南看着像石油一样静止不动的蜿蜒运河,两边茂密的垂杨里闪现着零星的灯火;临河几座高楼上的灯光倒映在河水里,弯弯曲曲,忽长忽短,明灭不定;夹杂着河滨公园纳凉或夜游人含混低诉的凉风若有若无地吹来,他又一次感验到酒后那种说不出的快意。
他似乎精神一振,便加快了脚步,走下石拱桥再往右走上百来步,就到了河滨公园。
敞开式的公园到处是水泥桁条搭起的花架,架子上爬满了遮天蔽日的藤蔓植物,在那些藤蔓植物掩映的石凳上,有纳凉聊天的老人,有相互亲昵的男女,也有专打游击战的在石凳边磨蹭着寻找商机的野鸡。微弱的光亮勉强能让人看到那些身着短薄夏衣的女人的裸露肌肤的惨白,那惨白吸引着杨建军走到一个没有人的石凳前,他用手掌在石凳上扇了扇然后坐下。他点燃一支香烟,默默地抽着。左前方不远处的石凳上那对蠕动的男女时不时发出呻吟,一个年轻的妓女袒胸露背,在他身边走过去又踅回来,浓烈的劣质香水味肆意地刺激着他晕晕乎乎的神经。他感到身体的某个部位在快速地起变化,满肠满胃的烈酒此时也成为他总是难以驯服的愚蠢欲望的帮凶。不错,他是经常在汤仁愿面前吹嘘自己的肾器比常人要大一倍,弄得汤仁愿嫉妒羡慕得要死。“我有一副好腰子!”是福气!可有时会成为负累,甚至还会酿成一场小小的灾难啊!
“老板,要服务吗?”那个不肯离去的妓女终于开始前来试探他。她的脸凑过来,离他很近,香水味和亟待兜售的肉味混合一气,异常浓烈。这一刻,他真的有些动心了。“什么价?”这句话并没有问出口,因为他看清了那张粉脸,还有那上面的两个会动的能够窥视人心的黑洞。他感到恶心。他向她猛一挥手,然后迅速站起来,走出公园藤蔓的阴影。他有点懊悔了,干吗喝这么多酒?干吗深更半夜跑到这个下三滥的鬼地方转悠?想到在人多的地方,在办公室、在会场、在酒馆,那个气宇轩昂的好汉,谈笑风生,极力做出潇洒豪迈的样子吸引别人的注意,他忽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觉得自己其实有那么一些猥琐,像个小丑,被虚荣驱使着,整天晕头转向,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于是,他一贯引以自豪的标枪一般的身躯开始畏缩,开始佝偻。他紧赶几步倚到一根贴满专治淋病和花柳病广告的电线杆上。不远处,赶在五星电器大卖场清场前涌出的一大批顾客的喧闹使得那里的灯火骤然亮了不少。想到他们俩吃饱了、喝足了,酒桌上拿自己一番调侃开心,哈哈一乐,然后一拍屁股回家去了,却留下他一个人在渐次冷清的街巷里转悠,他感到有点孤单,有点被耍弄之后的羞愧和愤懑。不过他很快又想开了,“难道不是吗?人与人之间不就剩个相互取乐的需要吗?不就像男人和女人,嫖客和妓女之间一样吗?脸贴着脸、胸贴着胸、手拉着手……这说明他们相互之间还有需要,还在努力交流和沟通,这是友善的,是出于好意的。如果照面不交一言,前胸对着后背,手就会攒成拳头,那就没有乐子了,没有相互取乐的需要了。”不过,随着一辆辆豪华轿车从他身边飞驶而过,张扬的水晶前大灯肆无忌惮地睁大眼睛看着一对对漂亮、年轻的情侣相依相偎的亲昵劲,他还是隐隐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被命运捉弄的小丑,命运赠与自己的只有怀才不遇和有力没处使的尴尬、苦恼,还有那么一点点自以为同诗意沾些边的伤感。
他垂头丧气,再也没有力气走完回家的三条街五道巷。他哭丧着脸跳上一辆出租车。车内的冷气和音乐轻轻抚摸他的心灵,他觉得心情好多了。于是,一路上他又开始滔滔不绝地和司机聊起驾驶的种种技巧和乐趣。
他叮铃铃从腰间瑞士军刀的旁边摘下一大串钥匙,打开房门,却意外发现家里亮着灯,厨房还有煤气烧水的气流声。
“是谁在家里?”他吆喝一声,却见妻子王旒芗走了出来。
“怎么现在才回来?又喝酒去的吧?”王旒芗板着脸孔责问。
“嗨,是汤仁愿和胡言道,他们一直说要我张罗着小聚聚,我想你反正不在家,今天就把他们带到郑倩的小火锅店给打发了。总共才花了一百九十七块钱。”杨建军笑呵呵地说。
“和他们在一起,你永远是个冤大头。没出息的人。”王旒芗没好气地说。
“喂,喂,怎么说话这么难听?男人之间的事,不是你们这些女人家能理解的。”杨建军突然很兴奋,话说起来也理直气壮的,“先说说你自己吧,南大的课程不是还有两个礼拜吗?怎么今天突然回来了?事先也不打声招呼!真是的。”
“我也是吃晚饭前才接到单位通知的,说明天一上班要开会研究人事问题,我给家里打了几遍电话都没人接,就知道你又出去鬼混去了。”王旒芗不高兴地说。
杨建军利索地脱去上衣,往沙发上一扔,“太好了,太好了,没想到你在家。”他搓着手,兴奋得眉飞色舞。
“好什么?我在家的时候你不总是嫌我罗嗦碍事吗?”王旒芗噘着嘴,说,“要不是开会,我才不回来呢,看到你这个样子就心烦。”
杨建军对她的话并不见怪,他依然是兴奋无比地说:“喂,这么长时间没见面,总不能一直听你训斥吧?像个温柔女人那样,你总得说两句好听的吧?你说的我都接受,我总是错的,你总是对的,行了吧?老婆!”他说着,便笑眯眯地往王旒芗跟前走来。
她知道他想干什么,知道他那股蛮劲又上来了。她往后一闪身子,说;“去,去,去,我都累死了,到现在还没洗澡。你看你,浑身汗臭,满嘴酒气,谁愿意碰你!”
“那我洗个澡不就得啦?正好你也洗个澡,两个人干干净净,正好,正好。你先洗还是我先洗?”他便说便解开皮带扣,把长裤脱了下来。
“好个屁啊,好!”王旒芗突然大发雷霆,“我说过了,我很累,明天一早要开会,开完还要去南京。我只想早点休息,什么也不想做!”
尽管他早已习惯她这样冲他嚷嚷,无情地拒绝他,但他还是很吃惊,因为毕竟半个月没在一起了,深夜意外相见,在那分惊喜所营造的温馨氛围里,她总得做点妻子该做的吧?
“你怎么这样啊?在家里还摆什么领导的臭架子?多大的官呐?了不起啦?告诉你,我毕竟是你丈夫!我在外面尽力克制自己,抵挡各色女人的诱惑,而你却……”杨建军气得微颤,肠胃残存的那点酒意便似被火点燃,腾地一下窜到了喉咙口。他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但他还是强压住自己的怒气,因为他那硕大的肾器要他在这个女人面前低头、屈服。
王旒芗一声不吭,竟自去卫生间里洗澡。
哗哗的水声撩拨着他的欲火,毛玻璃门上那个美妙胴体的模糊影子晃来晃去,左右着他的全部视线和思想。他吞咽着口水,怀着满腔情欲期待着毛玻璃门打开的一刹那,她能想通了,理解了,饶恕了……
莲蓬头的水声终于停止了喧哗,他继而听到了一阵拧干毛巾时的声音……玻璃门开了一拳宽的缝,他嗅到了洗发水和沐浴液诱人的香气。他的欲火燃到了双眼和额头上。
她出来了,身上穿着粉色的丝缎浴衣。
他陪着笑脸走迎上去,“你……我……”
她看也不看他一眼,板着脸,用一块干毛巾轻揉头发。
杨建军的脚步停顿在那里,没说完的话语也咽在了喉咙里。他静默了有那么两三分钟。突然,他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臭婊子,老子给你脸你不要,你是什么东西!老子今天不打死你就不是好汉……”
他一把揪住她湿漉漉的头发,抡起了酒壶大的拳头。
她并没有被吓住,她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挺起丰满的胸膛,“打啊,打啊,有本事你打啊!不打死我你就不是……”洗发水和沐浴液的香味随着她起伏的胸膛一波波往外散发着。
“打啊,打啊,你打啊……”
一个女人的邀斗声在这个城市夏夜沉闷、混浊的空气里微微震荡,使得深夜静谧而粘糊糊的空气更显燠热。
他的拳头高高举着,被灯光投在枫木地板上,看起来比酒壶还要大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