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只抽了半根,章帆就急匆匆地把它掐掉了,空腹抽烟的感觉让他有一种反胃想要呕吐的欲望。他本想喝一口水缓解一下喉咙的干涩,没想到冰冷的瓶装矿泉水一下肚,胃部更是一阵抽搐。章帆赶紧深呼吸了几下,同时仰头望天,使劲吞了几口唾沫,才勉强地压下了已经到了喉头的酸水。
抬头的时候他瞥见天色已经明朗许多,虽然灰色是一如既往的基调,但从厚厚的云层中渗透出来的微光,渐渐地勾勒出这个世界的轮廓。不过对小时候在这里生活了多年的章帆来说,他对响晴白日的天气并没有多少期待。
在他的记忆里,万里无云的情景很少出现在故乡的天空之上。阳光总是那么羸弱,很少能够驱散那些紧紧凝结在一起的云团,而从缝隙中泄露出来的点缀性的光芒,将整个天空变成一张巨大的锡箔纸。对于别人来说,用“鱼肚白”来形容破晓时分的天色是基于色彩和明亮程度的一种比喻;对章帆来说,这种形容则是基于生物特性的一种象征——因为就章帆所知,大部分时候,只有死鱼才会肚皮朝上。
他继续看了一会儿这片十分低沉的天空,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已经渐渐平息,唯有胃液划过的地方,仍旧留着一丝令人不快的痕迹。他本想再喝口水冲洗一下散溢在喉道的酸腐味道,却想起之前喝的那口水正是造成他想要呕吐的原因,赶紧把刚刚打开没多久的那瓶矿泉水扔到马路边的草丛里,回到了班车上。
章帆坐到母亲旁边。
母亲本来头倚着车窗睡得很香,但被他的动静所惊醒,转过头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随后便又被困意攫取了意识,闭上了眼睛。章帆看了看母亲,叹了一口气,然后拿出手机准备看看今天的新闻。
这时母亲突然又睁开了眼睛,问章帆:“你那瓶水呢?”
“…喝完了。”章帆看着手机回答道。
“这么快?”母亲显然不信。
章帆无言以对,只好对着母亲尴尬地笑笑。
母亲白了他一眼,颇为轻蔑地对他说:“花钱大手大脚,跟你爸一个德行。”随后便转过身子背对着章帆又一次睡去。
章帆还是无言以对,这次他只能对着空气笑笑,但已经不再需要尴尬,继续低头看着手机。
“人都回来了吗?准备发车喽”司机解完了手回到了车上,比刚出发的时候显得精神许多。看着司机高大的身材,章帆估计他刚才在树林里卸下了不小的负担。
没人回答,司机默认人都到齐,便发动车子重新上路。
这辆班车是公墓公司的。因为公墓坐落在远郊,为了方便一些客户(当然是活着的那部分)的往返而特意安排的一项服务。由于今天是清明节,去往陵园扫墓的人特别多,班车为了避免交通拥挤,凌晨时分就满城地接人,大概3点钟的时候便开始超郊区进发。章帆本想自己开车,奈何母亲坚持想早去早回。而且母亲是晕车体质,坐太长时间的车会很难受,因此也就随了她的意愿。
母亲睡得很香,甚至发出细小的鼾声。
章帆转过头看到她虽然静静地仰靠在椅子上,但还是能察觉她的肩膀随着呼吸微微地起伏。这让章帆突然想起一句话用来形容当下十分贴切:一个熟睡的人和婴儿无异。或许只有在熟睡的人和婴儿的身上,人们才能感到到活力和安详的并存。一个醒着的活人,他的缺点难免不让你心生厌恶;而对于一个死人,安详却又是多此一举,就像他的父亲。
去年这个时候,章帆接到父亲病危的消息,就赶紧跟公司请假,从飞机到长途汽车最后出租车,一路马不停蹄地回到老家。当他回到家里时,家里已经变成了灵堂,他暗自期待的父亲临终前的语重心长化为泡影,在耳边响起的只是亲友们无关痛痒的慰藉。
他看见父亲躺在殡仪馆提供的有冷藏功能的玻璃棺材里,棺材盖子上面有一些因温差而凝结的水珠,他的脸庞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泛着不易察觉的紫色,身上则散发出类似双氧水的刺鼻气味。他父亲的表情的确很安详,但这份安详显然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因为人只需要活着,物件才需要保存。
想到这里,章帆心中泛起的一丝萧索像堤坝一样阻隔了意识梳理记忆的河道。他突然感到十分疲惫,看了一眼母亲之后,便把座椅的角度调低,好沿着一条更加平滑的曲线躺下,并借势把淤积的记忆从脑海中倾倒出去,随后便陷入了沉睡。
“下车了,下车了,到了啊!”司机一边大声喊一边拍着手,想尽快清空车厢。车厢里的人们睡眼惺忪,很不情愿的从座位上起来。章帆叫醒了母亲,从车厢行李架上取下来早已经准备的冥纸和一些供品便搀着昏昏沉沉的母亲随着比肩接踵的人群下了车,随后两人便朝着他父亲的墓地走去。
车外的新鲜空气很快激活了母亲的精神,气色也随之变好。母亲甚至主动推掉了章帆的搀扶,步履矫健地和章帆行走在两列墓穴之间的小路上。对比之下,倒是章帆显得有些迟滞,不过这并非是因为章帆没有从疲惫中恢复过来,而是每当行走在陵园之中,章帆总会有一些奇怪的感觉:
他觉得每个人仿佛都生活在一个匿名而暧昧的世界里。就像这些深埋在土壤中的逝者,在他们活着的时候,他并不知道他们的存在;然而却在他们不存在的时候,知道了他们曾经活着。所以章帆每路过一个墓碑,总是要放缓脚步,看一下嵌在墓碑上的照片,仿佛能够以这种方式挽留他们一样。。。
“看什么呢!?快点过来帮忙。”母亲已经走到了他父亲的墓前,开始布置香烛。
章帆赶紧赶了上去帮忙,但在忙活的间隙又不自觉地看了看他父亲的遗照。
再一次看到父亲脸上那种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安详,章帆不知道该为父亲高兴还是悲伤。从他能够拥有自己的记忆开始,父亲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总让章帆想起头顶那片暗云密布的天空,仿佛他在思考着一个亘古以来的谜题。
对于这种连岁月都无法销蚀的忧郁,章帆对于其产生的源头自然是毫无线索,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它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在时光中被缓慢酝酿的。因为在和父亲相处的日子里,章帆毕竟能够发现他紧锁的眉头会有舒缓的片刻,将牢牢占据的面部肌肉群释放到嘴角的位置,组合出一张微笑着的和煦脸庞。不过,章帆虽然对父亲笑意中的真诚从未表示怀疑,但始终对这份喜悦的得来觉得遗憾,尤其在他自己尝试过酒精的滋味后。
章帆仍旧记得,他在大学同学的怂恿下第一次喝酒的情形:那些继承了剽悍民风的北方族裔,用充满挑衅意味的话语刺激着坐在酒桌角落里、一向少言寡语的章帆。他们走到章帆面前,时而盛气凌人地呵斥,时而又阴阳怪气的嘲讽,时而又低声下气地恳求:在声调和语气剧烈的摇摆之间,手里斟满酒的杯子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一滴未洒。
也许因为不堪其扰,又或许是因为同桌的异性同学意味深长的眼光,章帆最终屈服了:他面前的杯子仿佛进入了一个二进制的世界,在“空”和“满”之间来回跳跃,直到那些尚未消化完全的酒菜从胃里溢出。
聚餐结束之后,章帆固执地要自己走回宿舍,因为那些担心他安危的人正是之前那些劝酒的人,被醉意挟持的章帆依靠仅有的一点理智就品尝出了这份好意中勾兑的虚伪。在回程的路上,章帆努力地凝聚被酒劲不断驱散的意识,摇摇晃晃地走在校园中。
章帆一度觉得自己做的不错: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停在路边宛如铁皮怪兽的汽车、把路灯的光芒散射成为彩虹的水坑、倚靠着梧桐树和蚊虫一起调情的恋人——他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十分懂事的鬼魂,并不会因为自己的孤独和落魄而发出让人烦躁的哀鸣。
直到他像一片树叶一样被飘荡的步伐席卷着来到宿舍的门口,看见里面几个人光着上身坐在电脑面前,一脸茫然地问他找谁的时候,不可名状的悲伤占据了他的意识,使他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而瘫软在地,嚎啕大哭的间隙不断询问围观的同学:我怎么走错了呢?
这件事过了很久,章帆才想起这句话他父亲也曾说过,而且不止一次。
在章帆小的时候,他每次放学回家都看见只有母亲一人在家,便很自然地一次又一次地问道:“我爸呢?”。
母亲从来都不理会章帆,仍旧穿梭在锅碗瓢盆之间。章帆只好搬来桌子和椅子在叮当作响的厨房做作业,在读写之间始终不忘偷偷窥视母亲的神情,并且竖着耳朵聆听屋外的动静。但母亲的神情总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有条不紊地把饭菜准备齐当后,然后才叫章帆放下作业和她一起去找他父亲。母亲牵着他的手,告诉他注意空气中传来的酒精气味,那便是他父亲所在的方向。年纪尚幼的章凡则以为这是某种游戏,皱着鼻头像一条猎犬一样搜寻着父亲的踪迹。
纵使在未来的日子里,章帆终于理解了母亲的话语中所包含的戏谑,他仍旧认为这不失为一个好方法:许多次当母子二人无助地徘徊在街道之上时,正是靠着他长年锻炼出来的敏锐嗅觉才发现了父亲躺在某条肮脏的阴沟里,或者倒在马路边茂盛的绿化带中,甚至有时会发现他悬挂在老屋外那棵年代久远的黄葛树上。
随后母子二人便要费劲千辛万苦才能把他的父亲从上述地点打捞上来、拉拽出来或者摘取下来。。。在回家的路上,母亲搀扶着仍旧瘫软的父亲,章帆则默默地跟在旁边。父亲耷拉着脑袋,扭过头不看他母亲,在间或睁开眼睛看到章帆的时候,便挤眉弄眼地对章帆说:“我怎么走错了呢?”。章帆则吃吃地笑着,但竭力不让母亲听见,仿佛这是他和父亲之间独有的默契。
不过这种默契的感觉随着章帆的成长而渐渐稀释,尤其是当章帆进入多愁善感的青春期后,他终于对父亲的种种行迹感到愤怒。在那段对许多事物感到困惑的岁月里,章帆意识到他需要的是一个真正的父亲,而不再是像小时候那样和他一起惹母亲不快的“朋友”。
但他的愤怒多少又被青春期另一个叫做“懵懂”的特征所中和:他以洞若观火的姿态和浪漫主义的手法,将父亲的行为认作是一种别有用心的愤世嫉俗,就像历史上的那些诗人或者小说中的那些侠客一样,他们之所以做出世人难以理解的举动,在于他们比别人看得深邃。
直到他自己尝过了酒精的滋味,并因此很长时间内成为了整个学院的笑柄,他才明白两者之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这或许也是他嚎啕大哭的原因——那些需要酒精才能特立独行的人,无非只是躲在心物二元论背后的懦夫:因为当一个人走错了的时候,唯一的原因就是他走错了。
“诶,等等,这是什么?”章帆从母亲的手袋里掏出一个装着透明液体的塑料瓶子,然后拧开瓶子闻了闻。
“你说呢?”母亲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您还给他喝啊?”章帆回应一个苦笑。
“是他想喝!去年他在医院里喝酒,医生让他别喝了,说再喝就他就没命了。他跟人家医生说‘不喝的话,我现在就要没命了’。让他喝吧,说不定还能喝活过来?”
“还是您老想得开。。。”章帆摇了摇头表示无奈。
“有什么想不开的,反正你也不会再吵着问‘我爸呢?’,现在人就老老实实地在这呢。”
“是啊,我也不用问了。反正他再也不会走错了。。。”
章帆把盖子当做酒杯,小心翼翼地斟满,想象着“一樽还酹江月”的样子有点笨拙地将酒洒在父亲的墓前。然后他倒了一小“杯”酒递给母亲,自己就着瓶子和母亲碰了一下,随后抿了一口。喝完之后,二人相视一笑,咂摸了一下酒的滋味便转过头沉默无语地看着正在熊熊燃烧的冥纸堆,丝毫没有注意到对方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