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锋 石头城,北郊监狱,地下最低层尽头的牢洞内。 大卫认为兽人阿笠兽性大发,要吃掉自己,暝目待死。但是接下来并未受到撕咬,而是忽然感觉腿上有一阵清凉的、麻酥酥的舒爽,很是缓解了骨折带来的疼痛。他慢慢睁开眼,只见兽人阿笠从嘴里吐出一些散发难闻焦苦气味的黑泥,仔细敷到他腿上的骨折处。 “草药……”阿笠吐字不清。 大卫重新闭上眼睛,心头充满疑惑。 再次睁眼时,阿笠垂头坐在地上,正如大卫初次见到的那样。 “你醒啦。”阿笠语气竟有些得意。 “怎么回事?”大卫有些气愤,感觉被耍了。 “我重新包扎了你的伤腿,有药物帮助终究会更快痊愈,另外,”阿笠从身后掣出一对特大号拐杖来:“你可以走路啦,哈哈……” “我还以为您兽性大发,要饱啖一顿人肉哩!您嘴里发出‘咯咯’的声响,我还以为你在嚼着脆骨!”大卫十分气苦。 “抱歉!那些草药的药性剧烈,暂时麻痹了我的嘴巴,使我无法正常说话,”兽人拿出几缕不明植物的根:“它真难嚼。你知道,兽人的后槽牙是不发达的。” “原来是这样!”大卫也感觉自己有些孔雀,竟怀疑一代剑圣的人品。他不甘心的问:“不过,那具血淋淋的骨头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的狱友——一名食人巨魔啃剩下的。” “食人巨魔……狱友?”大卫打了个寒噤,四处张望,并没有看到什么狱友。 “数周前我就把他安顿在相邻的牢洞了,他是一名可靠的伙伴,会认真负责的完成我派给他的工作。” 剑圣开始叙述: “几年前我刚住进来时,每天深夜都会悄悄出去,继续履行剑圣剪除邪恶、匡扶正义的职责。除掉那些身负罪恶的人,也并不只限于红鬼子。这个牢狱有数千人口,管理非常混乱,而且数量不断在增加,他们就算发现少了几个人也不当回事。有一回一位食人魔被扔进来,他遭到酷刑虐待,再加水土不服,已经奄奄一息。好在我略懂医术,把他救活。食人魔面临的最大病疾就是饥饿,鲜肉是最好的良药,比任何灵丹都有效。我晚上回来时,顺便将一名贰鬼打晕扛进来,当做食人魔的烛光晚餐,并将啃得精光的骨头挂在牢门上。那些贰鬼瞧见骨头,又听到我的吼声,都以为原来的囚犯被食人魔吃掉了。我夜里经常不点灯,白天洞里也很黑暗,再加上贰鬼们对巡检牢狱并不负责,所以一直没有发觉这间牢房真正的主人到底是谁。他们将我视为嗜血狂魔,每当有瞧不顺眼或不听话的犯人,他们就统统丢到我的洞中。第二天早晨送牢饭时,他们发现牢门上有沾满新鲜血迹的骨头,就很自然的认为犯人又被我吃掉了。但他们绝不知道,这些骨头其实有许多都是他们自己的同类。被丢进来的犯人大部分是含冤入狱,我便找机会把他们送出去,偶有恶人,我就把他丢给食人魔。这也是你在墙上发现有各个种族遗骨的原因。” “红鬼子诚然是邪恶的,但就活该被吃掉吗?有没有其他的方法使他们变好?而且,叟舍雷森的红鬼子都是坏人吗?”大卫忽然问。他想起了匕水页城的里果夫,那就是一位善良的红鬼子。他望着红鬼子的骨骸,心底突然对他们起了怜悯之心,这时候的心情暂时与刚离开威戈瑞尔时大不一样。 “你小子太善良,但你别忘了,是谁毁掉了你的家乡,是谁把你关在这里!他们毁掉了被关在地牢里的大部分人的家乡,手上沾着无数人的鲜血!对付这种人只能以牙还牙!干掉他们一个,就能挽救十个善良的生命,干掉他们十个,就能保证一百个无辜生命不被他们的座骑撕咬!无论何时,对待红鬼子我都不会手软。”阿笠眼冒红光。 大卫思索了一会儿,抬头还想要说些什么。这时,他感觉身上好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就连刚抬起的脑袋也耷拉下去。 “很久没进食了?”阿笠盯着大卫问。 大卫张了张嘴,没吐出一个字,这才想起自己几天没吃东西了。在被关进来之前,只喝过一些不干净的水。 “很好!人饥饿到一定程度时,会爆发无穷潜力,记忆力和领悟力会得到最大限度的强化。事不宜迟,我现在传授你剑法!”阿笠的语气充满畅快。 大卫激动地差点晕过去,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凭借特大号拐杖的帮助,努力站了起来。 “拜见师傅!”大卫向阿笠跪下去,跪到一半就被一双有力的宽大手掌托起来。 “好了,这些都无所谓。” 阿笠从墙角拣出两根腿骨削得笔直,一根握在手里,一根丢给大卫。 “你以前学过什么功夫?详细告诉我。” “我一直跟着老爹修习剑术,对了,还学过疾行术。” “人族的疾行术吗?” 师徒二人面对面对立,这时绿豆大的灯光猛烈跳了一下,发出“呲呲”的响声,地牢里变得亮了些。 大卫暗暗高兴。这样能清晰看到阿笠的动作,更便于学习剑圣武道啦。 然而阿笠好像对突然变亮的光线十分讨厌。他解下脑后大辫子上缠着的紫色布条,利落的蒙在自己的眼睛上,这可什么都看不见啦。 但布条好像不存在似的,阿笠从身上掏出一根厚厚的橘黄色布条,同样利落的蒙住大卫的双眼。 “这样我怎么学习您的剑法?” “一般情况下,与敌人打斗时主要的仰仗就是眼睛,依靠眼睛攻击敌人,躲避敌人的攻击。但过度依靠双眼,就忽视掉其它感官的存在了。现在你所要做的就是,放弃对眼睛的依赖,尝试用其它器官和感觉去感受,比如耳朵、皮肤,尤其重视心灵和直觉。” 大卫闭上眼睛尝试去感受。最初只感觉到腿部骨折处的疼痛,以及胃里的灼烧感。这两种感觉早就习惯,渐渐的,多了一种似有似无的感知。 “我先教你最基础的东西,疾风步!”阿笠话音未落,原本闷热的地牢突然起了一丝微风。 阿笠消失了,只剩下大卫。仿佛这个地牢从来就不存在第二个人。 油灯忽灭,地牢里重归黑暗。 “我曾想用这一招要你的命,你能重新体会当时的恐惧吗?” “就是这种死神降临的恐惧。我毫无防备能力,像一个失去外壳的蜗牛,一只被绑在砧板上的羔羊。我无法躲避任何攻击,即便对方是一个三岁的小孩。” “你对眼睛太过依赖,但即使没被蒙上眼睛,你也看不到我。你要用自己的直觉和心灵来感知我的所在。” “直觉和心灵……”大卫用心默念。 “你要学会将自己的直觉和心灵融合。直觉灵敏但是易受误导,而心灵可以净化这层误导,使直觉做出正确甚至完美的预判……” 剑圣阿笠向大卫讲授,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地牢里,单腿站立的大卫攥紧腿骨,斗志昂扬的说: “都记住了,虽然不太懂,但我会努力!师傅,接下来我们干什么?” “吃饭。”阿笠摸出一个纸包丢过来,油灯也亮了。 大卫这才感到头晕眼花,一屁股蹾在沙地上。 纸包里是一只烤得油滋滋金黄色的猪腿。也许阿笠有独特的保温方法,传武这么久,猪腿居然还微冒热气。 地牢的通风孔少得可怜,加上秋老虎作怪,地牢中着实闷热不堪。大卫将手中被啃得不甚精光的猪腿骨抛向墙角,发出“啃啃啃……”的声音,接着他发现阿笠的眼睛亮了起来。 一般的晶莹物体之所以发亮,是完全依靠对某个光源的反射。而阿笠的眼睛却很奇怪,好像本身就是光源。 油灯绿豆大的光点越来越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也许灯油将尽。而昏暗中那双眼睛反而愈加熠熠生光。那只油灯在阿笠的高大身材背后,投下更大的模糊黑影,将大卫完全笼罩。 “精力恢复了一点吧?好好休息,我离开一会儿。”阿笠说。 猪腿给了大卫睡一觉的力气。虽然它烤的不是很美味,有些地方甚至只是半熟而且没有一丝盐味。 并不能说烤得不地道,也许是按兽族的传统风味烤制的? 在用餐时,大卫怀念起威戈瑞尔的食物。和这只猪腿相比,那些食物可要美味到极点。他叹了口气,躺下去,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鼻子忽然闻道一股美妙而熟悉的香味。他疯狂的嗅着,懵懂的睁开眼。竟发现,各种鲜香的鱼子饼,酥脆的荞麦卷(里面通常卷着焗羊肉或烤薄荷叶),沾满各种坚果碎的曲奇……它们长着小翅膀,并且闪着微光,在一臂之遥的半空画着圈儿。其中还有躺在冰块里的果子酒,酒瓶的外壁沁满水露。在如此燥闷的地牢里,是多么必须的来一杯呀! 哦等一等,好像不是在地牢,周围的空气不再闷热,而是清爽爽、湿润润的。在各式各样食物的缝隙中,竟露出璀璨星光的夜空! “大卫!大卫……”忽然有人喊着他。 “这是……贝恩的声音?”大卫怀疑自己的耳朵,难道他也被红鬼子抓住啦? “大卫!快来啊,大卫!”大卫确定,正是贝恩和蕾妮在呼唤他。他猛地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一棵树旁边的草地上,是威戈瑞尔的大颅榄树! 在空中飞舞的食物引导着他,排成一列飞远了。 大卫循着它们飞去的方向,看到就在不远处的多翡河边,贝恩、蕾妮还有许多半精灵,围住一堆堆篝火,跳着欢快的舞蹈。那些美味食物飞向篝火旁的圆桌,与原先摆放在那里的食物汇聚在一起,排列得整齐而自然。老爹维文正坐在旁边的圈椅里,惬意的摇来摇去。河面的小天鹅与白鹈鹕画着圆舞。大卫闻到了,烤鱼与菠萝混合的香味飘散过来了。大卫听到了,河水拉起手风琴、雎鸠吹响单孔笛、夜莺也来伴奏了,它们是专业的交响乐团。 “是真的么,是真的么?”大卫已经不敢相信自己的五感啦,可这些都真实而亲切。原来的那些不幸,竟只是他的噩梦么? 威戈瑞尔模糊的灰影,在夜色中神秘而静谧。 “大卫!快来啊,大卫!”贝恩和蕾妮在人群里不断喊着他。 “我来了!”大卫爬起来向他们飞快的跑去。他发现自己的腿竟然完全好了,好像从来就没有骨折过——当然也只是噩梦啦! “我来了!”大卫边跑边喊,河畔那么近,却又那么远。他恨不能一步就飞到伙伴们的跟前。 然而眼前熟悉而亲切的场景仿佛和他开起玩笑,无论他怎么用力跑,却始终进不了那场景里去。 大卫要抓狂了,感到孤单无力。眼前的篝火晚会像是一幅图画,而贝恩的微笑和蕾妮的绿眼睛又那么清晰。 忽然大卫觉得燥热起来,他惊悚的望向威戈瑞尔。那里突然成了一片火海,那耀眼的火光撕裂了夜色,整个村庄的影子在火海中崩塌了。 “快救火……救火啊!”大卫朝河边大喊,只一声就把嗓子喊哑了。然而在篝火旁的人们好像毫无觉察,仍然跳着,欢笑着。贝恩和蕾妮仍在呼唤他的名字。 大卫向燃烧的村庄奔去,但此举没有任何意义,因为那里什么也不存在了。那晚会的篝火,人们的笑脸,也很快的扭曲了,像是隔着一层温度极高的空气。一切都变得模糊,最后像海市蜃楼一样,统统消失了。 一个人民狱警负责执行巡逻地牢的任务。每当下到第七层,就会听到走廊深处传来“磕磕、嘶嘶”的脆响。倘若这个狱警是恪尽职守的,就会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去寻找这奇怪声音的来源,并且拿起手中的灯笼,凑到每个牢口挨个儿照一照。 倘若这名狱警真的这么做了,在查看最后一个洞穴时,如果手里的灯笼足够照亮每一方空间,他也许会发现这样的情景:在这个地牢中,许多不明种族的颅骨或在空中飞舞,或在地上滚动。如果运气好,还能看见几个同类的颅骨掺杂其中。有一个男孩,一只手搀着拐杖,另一只手挥舞骨棒,将半空的那些个颅骨一一打得乱飞。 然而这个狱警对自己的工作并不尽职尽责,每次巡查到走廊的一半,就匆匆折回去。 许多天后,阿笠对大卫的训练结果非常满意。阿笠将三个颅骨几乎同时扔向不同方位,大卫都能准确的一一打中。这似乎并不是难事,但有两点要说明,一是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二则大卫是单腿行动。 后来,阿笠将头骨换成了小些的脊骨,脊骨又换成了指骨,指骨又换成了牙齿;在数量上,三个增到五个,五个增到一十。最后阿笠随便抓一把撒出去,就像刚捅了大马蜂窝的情景。正常水平下,大卫也能砍中个七七八八。 即使如此,也惹来阿笠一顿痛斥: “太差劲了,有很多漏过去了。如果漏过去的是你的敌人,那么你已经死了。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 就算发挥超常全部砍中,阿笠也毫不留情的讥讽: “力度太弱!你将来的对手不会都是些蚯蚓吧?” 然而,在一百句差评后也偶然会来那么一句赞叹: “等你的腿好利索,你的基础能力会提高十倍不止!” 当初大卫虽然一条腿不幸骨折,从而极大提高了训练难度,再加上剑圣严苛的磨砺,这看似不幸的情况让大卫吃到正常人吃不到的苦,也练就一身正常人不能轻易得到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