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滋滋~”
软糯滑嫩的鱼豆腐在锅内来回翻滚着,伴随亮棕色菜籽油的“滋滋”脆响,原本色如脂玉的鱼豆腐被小火煎炸至诱人的焦黄微酥,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呜,好香啊!”
凛忍不住凑到灶台前,她满是陶醉地深深吸了口氤氲缭绕的烟火气,湛蓝似水的眼眸里仿佛蕴着璀璨耀眼的小星星,一眨一眨地闪着潋滟的光。
“当心,别再被热油溅到了。”
见状,一旁的樱忙柔声提醒道,数月前凛曾试着独自下厨,结果没掌握好火候导致滚烫的热油迸溅,时至今日,凛的肩头仍残留着一道形如花瓣的烫伤疤。
待泛着腾腾热气的鱼豆腐出锅盛入盘中,不待樱开口,少女已经娴熟地挥起竹筷夹定了一块四四方方的鱼豆腐,急不可耐地放入了檀口中。
“慢点,当心烫……好吃么?”
樱望着正大快朵颐的凛,泓泓眸子几乎眯成了月牙儿,就连修长可爱的狐耳也微微颤动着,此刻,樱对妹妹的宠溺之情几乎溢于言表。
“咝哈……姐姐做的……鱼……鱼豆腐最……好……好吃啦……咝……”
许是鱼豆腐太烫的缘故,凛不住张嘴哈着气,仿佛雨天时缺氧浮出水面的鱼儿,桃腮也几乎涨成了圆滚滚的球儿,透着一股子娇憨可人的神气。
她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手上的速度却一点也不慢,很快满满一盘鱼豆腐就被消灭了一小半。
看着凛狼吞虎咽颇为不雅的样子,樱不由掩口失笑为之莞尔,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俯身在凛耳畔温声问道:
“小馋猫,还记得肉的味道么?”
“肉?名主不是三令五申禁止大家吃肉么,记得上次吃肉还是……是……凛不记得啦……”
凛微微蹙起蛾眉,少女一手托腮眨巴着眼睛想了想,很有几分泄气道,她那原本修长的狐耳此刻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仿佛萎蔫不振的花骨朵。
“姐姐,肉……到底是什么味道呀?”
“肉啊,入口筋道,齿颊留香,回味无穷……比鱼豆腐还要好吃十倍呢!”
闻言,凛的眸中不自觉流露出了渴望与向往,她抿了抿丹唇,再低头看了一眼盘中剩下的鱼豆腐,感觉它们似乎也没有原先那般可口了。
而樱将这一幕都悉数收入了眼底,她仿佛被击中了内心最柔软之处,少女缓缓探出藕臂,将凛娇弱的身躯轻轻拥入怀中,用哄小孩子的口吻耳鬓厮磨着:
“每次神社祭祀完神明后,虽然胙肉基本上都被名主拿走,但有时也会剩一些品相稍次的胙肉分给大家,虽然并不多。”
“等下次祭祀时,姐姐去求求名主,一定让你也尝一尝肉的滋味。”
“哇,好呀……可……”
听到姐姐的保证后,凛忍不住笑颜逐开欢呼雀跃着,但下一秒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檀口翕动,欲言又止,整个人倏地陷入了沉默中。
“怎么了?”
樱有些奇怪地看着怀中突然变得沉默的妹妹。
“姐姐,名主他……真的没关系么……”
不知从何时起,村子里传开了名主欲纳姐姐为妾室的流言蜚语,哪怕凛体弱多病深居简出,那些流言也不可避免地传到了她的耳中,一想到这,少女忍不住缩了缩肩膀,弱弱问道。
凭心而论,她实在不想让正值青春妙龄的姐姐和那个年逾不惑妻妾成群的老家伙有什么牵扯。
“没事,姐姐是侍奉神明的神社巫女,他不敢对姐姐怎么样的。”
“可村子里那些爱嚼舌根的……”
“没事的,放心,放心啦……”
2.
一只干瘪枯瘦,嶙峋依稀现骨,隐约可见点点黄褐老人斑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紫檀木念珠。
面色阴沉如晦的名主踞坐在主厅,他披一件明黄袈裟,足踏软木屐,腰系金丝禅带,耳悬碧玉环,浑身上下珠光宝气,华彩烨然,看上去不似管理村子的名主,倒像是个财大气粗的富家翁。
瀛州素来崇佛笃信浮屠,他虽无缘法拜入空门持戒修行,平素却也是一副不伦不类的僧侣打扮,不过他这一身装扮可是价格不菲,单是那对碧玉耳环便价值230金,寻常僧侣又哪有他这般豪奢。
此刻,他手捧一钵盂雪白晶莹的精米饭,一手执象牙筷就着桌上的数道菜肴紧一口慢一口地吃着,看他微微皱起的眉头,俨然是对菜肴滋味不甚满意,这也让一旁侍立听命的下人冷汗直流。
“哼,不过区区数月旱情,老爷我已经吃不到鱼了吗?”
名主挑剔地冷哼一声,复拿起筷子夹起了一片据说是庖厨精心烹饪的肉片,待咀嚼几下后,他原本浑浊黯淡的眼睛陡然暴起精光。
“这肉……倒也嫩滑,比得上鹿肉了。”
“老爷,为了去除腥膻之气,我们挑断经脉尽量放干血才动的刀,充分保证了肉质鲜……”
眼见名主神色稍霁,下人忙一脸谄媚地出来邀功请赏,但名主并未给他好脸色看,他瞥了一眼下方狗儿般点头哈腰的刁奴,眸中怒意复炽:
“你这刁奴办事不力,枉你自吹自擂,到头来连帮老爷分忧的小事都办不到,老爷我养你何用!”
“老爷,小人也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可……可那贱婢油盐不进啊!”
那刁奴吓得双膝一软当即跪下来,他苦着脸向名主叫起屈来:
“小人拿着采买的胭脂水粉和华服珠钗,她本来还有几分意动,可一听说是老爷所赠,当即就冷了脸色,任小人好说歹说都不予理睬……”
“小人又许诺她只要能从了老爷,老爷便会请来京都有名的杏林医师替她妹妹诊治,这次反倒是那个病秧子死活不同意,甚至是以死相逼……”
“砰!”
听闻此言,名主狠狠拍了下桌子,桌面摆放的碗碟受此一震纷纷摔落在地上,噼里啪啦,油星汁水乱溅,弄得此间一片狼藉。
他虽已年逾不惑,却是人老心不老,自从上次在祭祀上偶然见到樱后便惊为天人,从此茶饭不思,夜难入寐,与樱相比,他房中那些浓妆艳抹的姬妾无论是容貌还是身段都可谓是黯然失色,完全沦为了庸脂俗粉般的厌物。
想他贵为八重村名主,方圆百里内也是一呼百应,收她入房也不算辱没了她的身份,怎料他托人百般示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樱都是视若未见统统拒之门外,连番碰壁几乎让他威信扫地,又怎能不让他大动肝火。
一想到在祭祀上樱那婀娜多姿的诱人身段,甜美可人的靓丽妆容,名主的喉头就忍不住发紧,他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心底暗暗发狠,若非樱是神社巫女的身份,他哪还需要顾及这么多,早就用强了。
“哼,不识抬举,那就别怪我了。”
老家伙阴鸷的脸上凭空腾起一股子戾气,他操起象牙筷挑起一片肉,嚼也不嚼,囫囵便咽了下去。
3.
……
少女自昏沉中悠悠醒转。
眉眼开阖瞬间,她只觉眼前凭空绽起眩目金芒,头痛欲裂,就连耳畔也仿佛萦舞着一群嗡嗡作响的蜜蜂,吵得人心烦意乱,不得安生。
“呜……好痛……”
樱蛾眉微蹙,以手扶额挣扎着从床榻缓缓起身,她定了定神,随后拿起梳妆台上的铜镜顾镜自照,少女讶然看到镜中自己的额际已是红肿微隆,且有一抹乌紫淤血未曾消散,似乎是被重物击打过。
是自己不小心撞到?还是被人袭击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全然想不起来了?
“凛~”
樱低声呼唤着妹妹的名字,希望凛能现身告诉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呼唤了数声,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凛?”
“凛!”
迟迟不见妹妹的身影,心中顿感不安的樱着了慌,她将此间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却依旧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奇怪,凛到底去哪里了?”
凛自小体弱多病,深居简出,平时也很乖的,绝不可能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偷跑出去,联想到偶有发生过的熊罴入村袭人事件,樱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她的呼吸变得愈加急促,一种不祥预感如同阴霾蔽空愈来愈浓……
“咚……咚……”
而就在这时,门外倏地响起了清脆如鼓点的敲门声,听到动静的樱不由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心头巨石终于落地,可下一秒,少女的俏脸上却又平添了一股嗔意。
这小妮子确实该管教一二了,似今日这般任性还得了,连姐姐的话都不听了!
“凛,你跑哪里去了,知不知道姐姐多担心……”
门扉敞开瞬间,樱愕然望着门外一脸不知所措的村民,话语戛然而止。
“你……你看到我妹妹凛了么?”
过了数息后,樱终于率先开口打破了平静。
“啊……没……没看到!”
本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问题,那名村民却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情绪激动地矢口否认道,他似乎留意到樱美眸中流露出的狐疑之色,赶忙低下头去,目光躲躲闪闪,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那你来做什么?”
“名主大人吩咐我通知您,今天下午在神社继续之前的祈雨祭祀,希望您不要缺席。”
“不,凛不见了,我要去找她。”
略显沙哑的声音透出几分疏离与冷淡,于樱而言,此刻什么事的重要性都比不上寻找妹妹的下落。
“巫女大人,这可是名主大人的命令,哪怕是您也要遵从啊,退一步讲,或许,在祈雨祭祀结束后,您会找到您妹妹呢。”
“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快告诉我!”
闻言,少女脸色陡然一寒,她急切地伸手揪起村民的衣领急声询问道,直到后者脸庞逐渐涨红成猪肝色她才意识到有失妥当,歉意地缓缓松开了。
“咳……呼……呼……最后一句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是名主大人托我转告您的……有什么事您去问名主大人……”
那名村民如蒙大赦,他大口大口地剧烈喘着粗气,活像一条搁浅窒息的鱼,待说完最后一句,他逃也似的转身离开了。
原地只留下樱怔怔出神的身影。
4.
“巫女大人……”
“巫女大人!”
“啊?什么?”
正因凛的安危而魂不守舍的樱被人唤醒,不禁发出了有如梦呓的低语。
“名主大人已经宣读完祭词,接下来该轮到您为神明献舞了。”
“哦……”
少女简单整理了下巫女服,随后朝祭台缓缓走去。
祭台前矗立着一株枝繁叶茂虬根盘结的巨大樱花树,不知是不是错觉,樱总感觉这株樱花树似乎与往日不同,虽是一般地繁盛葳蕤,却莫名透出几分蕃茂妖异感,簇簇怒绽的樱花仿佛刚浸染了淋漓的鲜血,红得凄艳,红得瘆人,樱甚至能嗅到空气中掺杂着一股极淡极淡的,如铁锈般的血腥气。
拾级而上,一步步踏入祭台正中,樱再次扫了一眼台下观众,依旧是没有看到凛的身影。
少女失落地轻叹了一口气,她摇晃起巫女铃,于泉落深涧般的清脆铃声中,藕臂轻舒,莲步微移,衣袂纷飞,粉发飘飖,跳起了这祭神之舞。
于祭祀大典取悦神明,以求取神明恩赐的舞蹈,谓之,神乐。
神乐对舞者的要求极高,除开对神明的虔诚信仰,还要求舞者必须是纯真无暇的处子,同时舞者还需拥有精湛出众的舞技,向来只有历任巫女方可习得,这也是巫女在村子里地位尊崇的原因。
一时间,祭台上绯影流转,暗香浮动,不时可见瓣瓣繁樱落英纷飞,与渐暮色的道道流光交相辉映,仿佛于此间下了一场绮霞花雨,如梦如幻,令人心醉。
恍惚间,祭台上的樱隐约听到了凛的轻声呼唤。
“姐姐~”
趁着神乐旋身的间隙,少女急急向台下扫去,可台下除了一群看得聚精会神的村民,便只有那翘着二郎腿色眯眯打量自己的名主了。
“是……幻听么?”
少女不确定地想着。
5.
踆乌西沉,残阳如血。
一舞方歇,樱抬手轻拭了下额际沁出的薄薄汗珠,以手掩胸微微喘息着,那原本修身得体的巫女服也在薄汗浸润下,将少女的曼妙身段勾勒得曲线玲珑。
祭祀结束后,名主今天似乎是心情格外不错,他居然愿意将胙肉和参加祭祀的村民共同享用。
自然,身为巫女,樱也分到了比普通村民更大些的胙肉。
只是,当看到眼前这一块约摸巴掌大小的胙肉时,少女有几分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眼前这块胙肉的纹理尤为细腻,色泽也近于暗红,与寻常祭祀时的胙肉截然不同。
“这是什么肉……”
“咳……这……”
负责分割胙肉的村民迟疑了一下,正要开口,一旁的名主适时低咳了一声,他朝村民不着痕迹地使了个眼色,那名村民心领神会,忙改口道:
“这……这是……红叶肉。”
红叶,鹿的隐语,不过樱有些疑惑,由于数月旱情,村落附近已经很久没看到有鹿活动了,就连村子里最有名的猎户出猎时也经常空手而归。
“我知道巫女小姐想尽快看到妹妹,但还是得等一会儿,如果巫女小姐饿了的话,不妨尝一尝这红叶肉滋味如何?”
名主那褶皱密布,宛如干瘪树皮的脸上挤出了一抹古怪的笑,他极力怂恿樱品尝一下这胙肉的滋味,为了打消樱的疑心,他还动手撕了一小块塞进嘴里,并对味道啧啧称赞。
己经近一天水米未进的樱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她脸上浮现出几分意动,犹豫再三,终于在名主期待的目光中,动手撕下了一小片肉,放入了檀口中。
这肉似乎是刚腌制没多久,还微微带着海盐的咸涩,不过肉质倒是出奇的紧实滑嫩,且没有什么腥膻味,显然这头鹿临宰杀前被放过血,没有多少血气淤积在肉里。
只是,樱不知为什么,莫名有种说不清道不明,心如刀绞的痛感逐渐由心口蔓延至全身。
樱咀嚼地愈来越慢,她终于蹲下身,用手轻掩住胸口,只感觉心脏传来阵阵刺痛,仿佛痛到快要裂开,她几乎难以呼吸,与此同时,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悲恸迅速席卷了全身。
“巫女小姐,这红叶肉的滋味……可还满意?”
老家伙终于撕去了伪装,他咧出几颗俗气的金牙,干瘦的老脸于血般的夕阳残照下透出几分阴森可怖,樱艰难地抬头,分明从他脸上读出了一股阴暗狠毒的快意。
少女正想问些什么,待眸光掠及身前那块胙肉,她的瞳孔倏地缩成了针尖大小,眼神开始虚化,空洞,仿佛整个人失了魂魄。
樱如坠冰窟,浑身剧烈颤抖着,肩膀抖如筛糠,大颗大颗的眼泪自眼眶滚落,仿佛流淌下两道殷血,可她的嗓子却仿佛被什么堵住,用尽全力,却挤不出任何声音,只能间或漏出数点呜咽悲鸣。
“呜……呜……”
在那巴掌大小的胙肉表面,樱看到了她绝对不想看到的东西——
一道形如花瓣,几乎难以辨清的疤痕。
这是……
凛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