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如沐

八月的省城是如此的炎热,院子里的几棵老槐树在路灯的交映下,平铺在地面形成斑驳的树影,树悄的枝桠一动不动的,一丝风都不曾在这个闷热的夜晚刮过,鸟儿已经落巢过夜了,鸣蝉也早已停止了躁动,这幢九十年代初的老式院落,基本住的都是外来务工人员,拖家带口,孩子就在社区那所民办小学里读书,像陈静老师这样既是省城户口,又是退休中学高级教师资格,住在如此简陋出租屋里的,怕是方圆几里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陈静老师一脸安祥地瞧着那像个小疯子的孙子,孩子跟着院子里几个同龄小朋友欢快地跳着、笑着,那只有他们那个年龄才有的快乐却是如此的单纯与天真,仿佛这个世界除了游戏与嘻闹,一切的是非与变故都跟他们那么遥远!陈老师那张安祥的脸早已从一年前所有的悲痛中走出来,已经七十四岁高龄了,如果自己不能够用那从容与平和的心态去面对生活,于儿媳与自己疼爱的小孙子,又莫不是雪上加霜的悲凉!

这五年是如何度过来的,她已经不愿意去回忆,所有的不如意只能像大坝里的洪水,拉开闸门把洪水泄出来,让那大坝里的水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回归到清澈的画面。儿媳玉婷真的没得说,自从大儿子周志明去年四月份走后,守着陈静老师这个婆婆与幼子军儿,起早贪黑,三十一岁年纪轻轻的,从来没有说过半句重话,军儿生性活泼,一年多来只是偶尔问他妈妈:“爸爸去哪儿啦?”玉婷要么告诉孩子“爸爸去广东啦!”、要么对孩子说“爸爸出国工作了。”陈静老师听着儿媳对小孙子说的话,面部附和着微笑,心里却是翻江倒海般的忧伤。

小孙子已经成为了陈老师人生最大的精神寄托了,教了一辈子书,退休了还被学校返聘三年,“全国优秀教师”拿过三回,“省级优秀教师”、“市级优秀教师”已经差不多二十几回了,那些证书、奖杯一律封存在那个跟了自己大半辈子的香樟树木箱里,所有的荣誉对于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来说,那就是一张纸,那龙飞凤舞的寥寥数字都不过是几个再寻常不过的汉字而已,相较于她一生授业教出来的学生,这一箱子的凭证,又能代表什么呢!

“陈老师呀!我可算是找到您啦!我是白河县的郑少华呀!八一届的,您还记得啵?”陈静老师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老人手机,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传来。

八一届,那是自己曾经在白河县津口区中学工作过十二年的学校,自己又怎么可能忘记呢?八一届作为班主任的她,亲手给那个贫困的山区,送出了一个清华、一个北大,四十二个学生的班级,硬是考上了二十名大学生,期后通过补习,这四十二个学生还有十三人迈进了大学的门槛,“对啰,这个郑少华就是那个家境相对好一些,考进清华大学的学生。”陈静老师的思想也跟着回到了那个如火如荼的年代。

七十年代初期,陈静老师大学毕业已经五、六年,那时候的陈老师端庄优雅,留着一头齐耳短发,一米六五的身材,在省城的一所中学教数学,比陈老师大一岁的周天宇老师,一眼就爱上了这个静如处子的姑娘,七一年俩人幸福地结合了。周天宇老师是教化学的,高大英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活脱脱一个儒雅书生。

上山下乡的运动在六、七十年代像一股股旋风,在这一代城市中的年轻人中刮过,“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就这样,周天宇老师与陈静老师母女一起来到了白河县,陈老师父亲早已亡故,花甲之年的母亲也只好跟着女儿来到津口区这个贫穷的山区。

真是贫穷限制了自己的想象,陈静老师俩夫妻加上自己的老娘,只是分了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房间,陈老师自打省城下来就知道自己怀有身孕,这眼看着一家四口如何生活?“咱先克服困难,把教学任务担起来,困难总会解决的。”周天宇老师苦笑着安慰自己的妻子。

七十年代的乡村运动的风暴还没有人们想象中的浓烈,但是,学生厌学之风盛行,因为家贫,学生父母未经报告,不让孩子来上学留在家里干农活,中途叫回家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了。那时候初中只是二年制、高中也是二年制,身为初二班主任的陈静老师家访已经成为了她教育工作的一个很重要的环节。

这些山区里的家庭贫困的程度,完全是自己所没有想到的,顺着羊肠小路走七、八里,再爬四、五里的山坡,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在山坡凹陷处人工挖开、踏平整,就地建起一幢四合围院的土坯房,而那些土坯房基本都有五、六十个年头了,很多附在墙面的那层细泥已经松动,不停往下掉士渣,形成一层如同松树皮沟壑纵横的墙面,而那挡风的那堵墙往往因为无钱添置瓦片及时检盖修茸,雨水顺着墙角流下来,一个鲜明的豁口就这样裸露在外。陈静老师常常涌起“危房”的感受,就这么一个破落院子,四个角住着四户人家,少说也有三十口人。而房间里就更不用说了,除了陈旧的木床,按照人头标配的椅子,一张黝黑局部发亮的饭桌,再也找不到第二件象样的家具,一家子人穿着的衣服打着各种各样的补丁已经算是体面的了,有些小孩穿的破衣仅够遮羞的,六、七岁的男孩光着身子到处走动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陈老师慢慢地从心灵深处的震撼回过神来,这个国家一定会重视教育、改变老百胜贫困的生活,提高他们的精神面貌,“教育是国策,知识是灵魂”陈老师深信不疑,更加深了这个年轻女大学生对这片贫困落后土地的深深的痛惜与母性的爱。用她那一口纯正的普通话慢慢地尝试着去与老乡们沟通交流,跟他们拉家常,一边跟着她们干一些收麦子、摘茶叶诸如此类的农活,压根儿没有那种城里大姑娘对农村的嫌弃。久而久之,陈老师那平易近人,对学生无私的关爱在学校与家长中广为流传,除了一些家庭实在特别困难的学生,孩子们大多回到了教室,期间高考制度还没有恢复,陈老师但凡遇到上面有任何招工招干的机会,一定极力推荐,必要时亲自去求爹爹拜奶奶,为自己的学生找一条出路。

这么样五年过去了,陈静老师的两个儿子也健康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他们夫妇给孩子取名志明、志强,希望孩子们志向远大、明晓事理,自强不息!学校也解决了他们的住房问题,分了隔邻的两个单间,姥姥带着俩个大外孙一间,他们夫妇俩一间,七十年代后期,国家经济建设的号角已经吹响,教育的新时代即将来临,百废待兴,人才是国家发展的根本,不学无术的人终究撑不起祖国这片晴朗的天空!高考制度的恢复势在必然,陈老师敏锐的嗅到了国家未来的走向,想办法给大学的老师写信、给省城的校友们写信,希望他们能帮忙寄过来高考复习资料。很快区中学接县教育局文件,立即组建高中部,恢复高中二年制,七七年高考恢复的消息终于像那滚滚春雷从首都传遍神州大地,千万莘莘学子终于盼来了人生的曙光!

“陈老师呀,我们这一届的同学准备在这个月底到白河县去举行四十年聚会,回母校去看看,我们也快退休了,我们都特别特别想见您呢!您的联系方式咋就换了呢?我们可是找了很多渠道才找到您啦!”这个郑少华读书时倒是沉默寡言的人,如今变得越来越会说了。

“这么多年了,难为你们还记着我,好,我一定去,这两年我还没回白河县,也该去祭祭老母亲了。”陈老师带着笑意对自己的学生说,八三年陈静老师的老母亲因病逝去,老人家就安葬在学校旁边的小山坡上,八九年陈老师回到省城任教仍然每年回一次白河县,祭拜老母亲也就成为了常态。

“哪能呢!您可是我们这些学生的恩师呀,一辈子良师益友遇到不少,在心里落了根的,您是唯一的一个了。”郑少华虽贵为大学教授,不禁动情声音哽咽着说。

“学生太瞧得起我啦!教好你们是尽了我们的本份。”陈老师平静地说。

“我来接您,您把家里地址告诉我。”郑少华热情地说。

“不要这么麻烦,我腿脚还健朗着呢!没事,我八月二十八号就回白河县去走走,准时参加你们的聚会。”陈老师一辈子在想着办法帮助别人解决麻烦,可是自己却有了麻烦也不愿意去麻烦别人。

“不行、不行,同学们已经说好了,不能专车把您安全带到,要罚我一次性喝半斤白酒,您得可怜可怜我这个门生呀!”郑少华在自己的恩师面前又回到了四十年前那个年代,课间休息老师与学生从来没有什么嫌隙可言。陈老师既像大姐姐那样亲密,又像母亲一样的宽容,还经常参与他们的互动游戏。

“好吧!好吧!我的手机不会关机的,到时候打电话来接我好了,我在省城青岭湖区,过来前告诉我。”陈老师倒不是怕学生们瞧不起自己这个老师,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又何必因自己这点家事让学生们跟着感叹,徒添烦恼呢!

“听您的,二十八日我来接您,咱先回白河县转转,三十日参加聚会,除了语文李老师前些年病逝了,其他四位老师都会邀请参加的。”郑少华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八年前专程拜访了陈老师一家,这几年竟然杳无音讯,好不容易联系上了,马上又可以看到自己的恩师,除了母亲,怕只有陈老师这个母亲一样的存在深植于心了。可是,自己的老母亲也于八年前离他远去了。

津口区中学至七八年正式设立高中部,首届高一班主任就是陈静老师,陈老师当仁不让地挑起了担子,来到这个边陲山村七年了,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施展自己的生平所学,为这个落后地区的孩子们找一条出路了,从省城恩师与校友寄过来的高考复习资料也可以派上用场了,这在年轻的陈老师心里显得如此的意气风发与心潮澎拜,在人们都在削尖脑袋想着回城的时候,陈老师正在加紧备课,考虑如何让自己的学生们不落人下风。

这些面黄肌瘦,身着单薄、满是补丁的孩子,来自一个个贫困的家庭,他们的父母连供应给孩子去上学的大米都是如此艰难,常常孩子们只能带着四斤多的薯丝、斤把白米,到学校对付着度过一个星期,看着学生们的碗中粮食,陈老师暗中流泪,每逢好不容易凭肉票割到的猪肉总是煮上一大锅面条,叫上几个特别困难的孩子,到家里打“牙祭”!一碗肉汤面条、两坨猪肉,在那个年代,对于一个个食不果腹的学生来说,已经是一种丰盛的美味佳肴了。陈老师夫妇都是下乡支教的青年大学生,一个月工资一百八十元,一家人都是商品粮,应该生活是很宽裕的,可是,她从来没有任何积蓄,给学生们定制复习资料,帮助困难学生交那连五元钱都拿不出来的报名费,看着孩子们冬天冻得发抖,掏钱给她们添置衣棠,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孩子们感受到一种胜似母亲的关爱与如沐春风的温暖。

临近七九年高考前夕,学生们挑灯夜读,二、三点钟都不愿意去睡觉,晚上二点去教室与寝室催促学生们关灯睡觉成了陈老师最为艰难的工作。一个班三十八个学生,竟然考取十四名大学生、五名中专生,立即在全县传为佳话,教育局长点名要把陈老师调到县一中去工作。陈老师婉拒了局长的好意,区高中刚刚成立,这所山区中学更需要她,至少带出三届高中毕业生,这是她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八年了,这个山区纯朴的人们都知道有一个知识丰富、充满爱心的陈老师,学生们提着红薯、黄豆,有些甚至提着腊肉到家里来,陈老师从来不收,叮嘱孩子们自己正在长身体,把它们吃进肚子里,加强营养,比什么都重要。

八零年九月新学期开始,郑少华、李永贵这班学生共四十二名学生升入高二年级,同学们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传言陈静老师要调去县一中、终究留下来当了他们的班主任,紧张的是前面两届毕业生高考都在全县除了县一中两个优秀班级之外、均取得了排在前列的可喜成绩,而他们这一届可否保住这份殊荣不得而知!

“同学们,咱们还有十个月的时间,七个月学习新知识,三个月的全面复习与巩固提高,我不想给你们任何的压力,知耻后勇、发奋才能图强,咱们几代人都在这块黄土地里寻活路,终究二分薄田、三分薄地,富不了庄稼汉,读书,通过读书走出去。”陈老师平和的语调,淡定从容的面部表情,在这四十二双眼睛里燃烧着一团熊熊的火焰,那个如母亲一样存在的人竟然是如此的不怒自威。

所有的紧张学习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班上四十二名学生,仅仅十三名女生,而那个名叫梁晓霞的女同学,家境富裕,父亲是粮管所所长,一米六六的高挑身材,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尤其是那长长的睫毛,镶嵌在她那白皙的脸蛋上,显得煞是好看。偏偏这么漂亮的女生,还特别喜欢读书,除了物理成绩略有吃力,其它各课均属绝对的优势,在班级中几乎都排名在前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情窦初开的年纪终究熬不过那火辣辣的日子,梁晓霞几乎每个星期都能收到各种不同的传递爱慕之情的信,有抄写舒婷、北岛朦胧爱情诗的,有自己写爱情诗的,有直白表达相思的。梁晓霞深得陈静老师的喜爱,自是什么都不保留,全部交给了陈老师。

“咱们的时间是如此宝贵,实在是没有什么时间容得我们花心思了,就像庙里的苦行僧,一修行就是几十年、一辈子,同学们,你们难道这短短的半年多的时间也熬不过去吗?迈进了大学的门槛,天高任鸟飞,你们可以自由放飞你们的思想。”陈老师从来不找那些写情书的孩子去做思想工作,往往一席公之于众的话,平时一个严厉而关切的眼神,就能叩击学生们的心灵。

可是,八十年代人们的思想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港台之风正在通过各种渠道渗透到年轻的一代人中,街市上人们的穿着已经在发生改变,喇叭裤、大波浪已经不是什么鲜为人知的事了。

“陈老师,咱班有人欺负我。”下了晚自习之后,九点半钟梁晓霞拿着一个手抄本找到了陈静老师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陈老师一个人。

陈老师接过梁晓霞递过来的手抄本,“少女之心”四个飘逸的大字赫然纸上,陈老师明白了什么问题!教育工作十六、七年了,没有听说过“少女之心”那是假话!陈老师是一个思想豁达的人,既然这本如此敏感的手抄本到了手上,倒要弄明白这本“奇书”又是何等的让人所不耻!

“放心吧!老师来处理这个问题,不要放心里,晚上好好睡一觉。”陈老师拍着自己的学生说道。

坦率一点说,这本“少女之心”压根儿谈不上什么“禁书”,三个年轻人的三角恋情以及对性爱的描写片段,到了九十年代很多有影响力的作家都不予回避。可是,任何一种事情都有特定的历史背景,八一年,中国的基础教育还远远没有到如此开明的程度。

思虑再三,陈静老师还是拿着手抄本去找胡校长商量处理工作,最后校长开会决定在全校进行突击大检查,在寝室被子、箱子里找到三十多个手抄本,据不完全统计,高中近四成学生读过手抄本,初二年级也有近三成学生读过手抄本。这种结果是陈老师与校委会始料未及的,在陈老师的强烈要求下,胡校长终于同意不处理任何一个学生,在全校组织“文明读书月”专项活动,让各班推荐出十本好书,在全校集中推出十本最有价值的书,每部书由校图书馆去采购五本,公开供学生们阅读,并且在全校组织“读书月、优秀读后感”的专题征文比赛,设立三等奖、优秀奖若干,全校的读书风气立即朝着一个积极阳光的方向引领!

八月二十八日上午九点,郑少华的电话就打过来了:“陈老师,我快到青岭湖区委办公楼了,我去那接您呢?”这个四十年前的得意门生仍然保持着对自己的老师那份深入骨髓的尊重与敬爱。

“想不到你这么快呢,我家离区委很近的,我马上过来。”陈老师真的不是那种不尽人情的人,自己的学生已经到了家门口,进来喝杯热茶再稀松平常不过了,可是,这两年白河县城、省城的学生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打听到她家的情况,非得捐钱捐物的支持自己,自己一个月还有四千多元的退休金,这几万元的欠债,三年内还是可以还清,房子先租住着,只要媳妇与孙子能够健康,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哪里又不是家呢?

孙子前一天已经寄养到他姥爷家去了,也没什么可收拾的,陈老师把换洗衣服装入手提袋,换好鞋,就朝区委办公楼赶过去,郑少华、李永贵俩人站在区委办公楼拐角处一边聊着天,一边抽着烟,只见不远处一个身材略显清瘦、头发已然全白,背部略有些驼的老年人正朝他们跚跚走来,那个身影是如此的熟悉却又陌生,两个年近花甲的学生,禁不住热泪盈眶。其实,这两个学生通过多方打听已经了解了自己敬爱的老师这几年的艰难,只是痛恨自己早没有花心思去关心老师。

“陈老师哟,我们可算找到您啦!这要怪我们,怪我们太无义了。”两双中年男人的手紧紧地握着自己的老师,不无自责地说。

“别这样说,老师不是好好的吗?能吃能喝,带带孙子,乐享天伦。”陈老师那饱经沧桑的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李永贵现在是核能源某省城研究所的总负责人,北大毕业以后,就投入到核能源领域,期间到日本深造了两年,一个领域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就像他们的老师一样干一行爱一行,在一行里务求精耕细作!

可是,这个李永贵在八一届学生中竟然是如此的不堪!一双打着补丁的解放鞋,只能待大晴天才敢洗,唯一的外套也只能是星期天大太阳才敢到河坝里偷偷洗完,一边看书,一边待着衣服晾干,饭碗里除了薯丝就是很难见到油腥味的干酸菜,一双眼睛因为严重的营养不良几近凹陷,就这种窘境,永贵娘常常卧床不起,永贵几乎每个月都要请假三、四天,可是,这个李永贵却是一个百折不扣的读书天才,很多知识都能在他心里触类旁通、得心应手!除了英语因为基础稍显薄弱,其它学科均能考九十五分。

陈静老师惜才之心顿起,把周天宇老师的衣服改了改给永贵同学,每个星期邀请他到家里改善伙食,亲自带医生去给永贵母亲看病,和颜悦色地劝永贵爹顶着天大的压力,让孩子顺利参加完高考。

离高考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李永贵没有参加晚自习,陈老师心里不禁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李永贵的家里出事了,星期一李永贵还没有来。如此关键时刻,这个时候的每一天都是如此珍贵,不行,陈静老师下午就骑着自行车往李永贵家赶,把自行车寄放到山脚下老乡家里,一个人顺着弯曲的山路花了一个半小时终于来到了李永贵家里,这个家已经是第三次来了。李永贵的三个弟弟妹妹放学回家,有的在剁猪草,有的在翻红薯藤,孩子们看见陈老师,哽咽着说:“陈老师,您来啦!我哥去砍柴卖了。”

永贵爸躺在床上,咳个不停,爷爷奶奶都一边抹眼泪,一边跟陈老师打招呼,忙着烧水给陈老师泡茶。陈老师发现孩子们的左手单薄的衣衫上套了一个黑色的袖章,她一切都明白了。太阳快落山了,她的学生终于回家了,手里攥着卖柴得来的一块五毛钱,身上穿着一件破了三个洞的短衫,看到陈静老师,这个一米七的年轻人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永贵爹,孩子娘走啦!我很难过,永贵马上高考了,他一定可以考一个很不错的大学,他出息了,你们一家人都会有好日子过的,我让上次给嫂子看过病的张医生明天再过来帮你瞧瞧病,咱大家一起想办法克服困难。”陈老师轻声细语地跟永贵爹说道,永贵爹禁不住泪流满面,天已经黑了,陈老师把口袋里十五元钱强按到永贵奶奶的手上,别过头去,在永贵撑起的火把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山脚走去,不知不觉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洒在这穷乡僻壤夜晚的小径。

李永贵常常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一个人静静的回想着自己的艰难日子,想着陈静老师对自己那份无私的关怀,流淌的泪水打湿了那单薄的被褥!一个人短短几十载,弹指一挥间,又有多少良师益友走进心灵深处,真正的良师益友又夫复何求呢?

八一年八月底、九月初,陆续放榜、录取通知书雪片般传来,李永贵进了北京大学,郑少华进了清华大学,梁晓霞立志成为一名人民教师、如愿以偿地考进了华中师范大学,其他十七人都考进了如意的高等学府。

八三年津口区中学完成了它高考输送人才的短暂性任务,高中部改为三年制职业农中,陈静老师与周天宇老师带着俩孩子调进县一中任教,次年周天宇老师改行进入行政领导班子,从此进入了自己风光无限、踌躇满志的从政之路!却也从此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命犯桃花终究是劫数所在,离妻弃子是为得意忘形,身败名裂还是老妻记念旧情予以收留,五年前躺在病床上,周天宇拉着陈静老师的手,老泪纵横,亏欠老妻与孩子的,只有来生再还了。小儿子终因父亲的这一场无情的变故而沉沦,进了戒毒所怨恨至今。

四十年啦!津口中学再也见不到任何曾经固有的建筑物,一幢幢新式教学大楼与宿舍楼合理布局、错落有致地伫立在校区,学校的占地面积已经扩展了一倍多,校区的绿化与环形橡胶跑道让这些曾经在这里艰苦求学的中年人唏嘘不已,一个偏僻的山区中学如今也在祖国的改革大潮中,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这是家乡人民的福祉,更是时代在进步的福音!四十年沧海横流,这四十二个曾经风华正茂的青年,如今都已儿孙满堂,在各自的领域发着光、发着热。唯有在他们的心里,敬爱的陈老师一如四十年前那样和蔼可亲,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那么让人动容!

这四十二个头发半白的中年人把他们的老师们簇拥在中间,脸部展现出灿烂的笑容,在艳阳里开出如同君子兰一样纯洁的花朵!

晚上同学们组织到白河县滨江大酒店共进晚餐,梁晓霞在邻省师范大学当教授,本来到了退休年龄,师范大学校长硬是返聘要求干到六十岁,马上就要当奶奶的晓霞教授仍然不失风姿绰约的女性知性美,主持这场四十年相聚晚宴得体而不失怀旧之情。同学们推杯换盏中,感受到了久别重逢的愉悦。强烈要求老师们上主席台讲话,陈静老师笑吟吟地看着大家,委婉地推辞,四十年啦!这四十二个学生从国家打开国门,实行改革开放政策以来,把自己的人生紧紧的与祖国的发展相连在一起,在自己的各个领域颇有建树,这才是自己当初把他们培养成才的初衷所在!而这四十二个年过半百的中年人,仍然心中怀念着过去曾经辛苦奋斗、艰难启航的这片土地,这些曾经教育过他们的老师,就已经足够了,在陈静老师的心里,自己早已不是什么老师,只是这些曾经贫困孩子的大姐姐,亦或如同母亲对孩子呵护一样的存在。

“我实在没有什么说的,我真的很高兴。”在副校长兼政治老师的刘校长首个发言之后,陈静老师还是被同学们推上了主席台“四十年前,能够与大家相识,一起教学,既是大家人生的一个宝贵片段,对于我来说,同样是一份宝贵的精神财富,而从我本身来说,除了给你们传授知识,无论做人做事,我都没有把自己当成老师,而仅仅是以一个大姐姐,或者朋友,高抬一点,就像你们的母亲一样去看待你们,同时,我也希望你们的心里不要把我当成你们的老师,就让我这个大姐姐跟你们一起共勉吧!”

“妈妈,妈妈,陈妈妈。”四十二个身体共同起立,掌声雷动,大家异口同声地叫着“妈妈,陈妈妈”,走上讲台,把陈静老师簇拥在人群中间,在五彩斑斓的霓虹闪烁之下,这些多情的人们与他们的大姐姐、他们共同的“妈妈”开出一朵高贵的牡丹花!这朵美丽高贵的牡丹花在这盛夏时节,亦如四十年前一样给予这些年过半百的学生,如沐春风般的温暖与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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