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清风拂过床席,杜霜秋被一阵铃声吵醒了。接下来便恢复了宁静,他躺了好久,直到睡意退尽,才掀开毯子下了箦床。棚屋里只有他自己。卫书焉和玄戈下午要外出逛集市,两人大概走得匆忙,连门都忘了关。
外面依然薄雾缭绕,安静的像是在梦里,杜霜秋喊了几声,没人应答。围墙边的长椅上睡满了人,都是轮值的卫兵。笼车被人推倒场院外面,门大开着,两头鳄兽已经不知去向,只剩一个铜铃孤零零地悬在车顶横木上。
一定出了什么状况,杜霜秋突然感到浑身发冷。
他回屋去拿他的佩剑,无意间看到石桌上有个金灿灿的匣子。他坐在矮杌上,打量着那个匣子,周围荡漾着一种奇怪的香味。这气味不同于任何已知的味道,让他有些神魂颠倒。他推了推匣子,异常沉重,大概是铜质鎏金的,工艺精湛,纹饰华美,看样子绝非凡工俗匠所为。
杜霜秋打开铜匣,眼前仿佛亮起一支火把。光芒来自一颗鸡蛋般大小的橙色圆珠,颜色火热而剔透,亮度虽然不高,却把周围照得红彤彤一片。
这时尚燕带了一队士兵回来,气喘吁吁地说:“不知道什么人,追了一程,不敢再往前走了。”
“这是他们留下的?”杜霜秋问。
“应该是。”尚燕凑过脸来,“夜明珠?”
杜霜秋点点头。“夜明珠又叫月石,以碧色居多,赤色的还没见过。”
犹豫片刻,他伸手去拿珠子,发现珠座下面压着一张折页黄纸。那是张镶金边的花笺纸,做工极其精美,杜霜秋小心地打开折页,被几个娟秀的文字惊住了。
“一珠两兽,可否?”尚燕读完咧嘴笑了。“公子,这岂不是赚了?”
杜霜秋沉思片刻,把折页纸揣进怀里,盖上铜匣,命令尚燕保管好夜明珠,之后便快步出了大门。
烟洲岛土壤松软,笼车前面留下两行鳄兽的脚印。走了几步,又在旁边发现一串人的足迹,足型修长,趾印隽秀,跟怀里那几个文字一样漂亮。三行脚印并行不远,人的足迹便消失了,只剩两头鳄兽笔直走向着南方,几乎没在任何地方停留过。
到了下午,集市上的人果然多了起来,服饰各异的身影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有的婀娜多姿,有的挺拔俊秀,也有的形容怪异,面目可憎。在一棵合欢树下,杜霜秋遇到第一个发光的人。他是来井边饮水的,上身赤裸着,身材颀长美丽,周身散发着蓝色的柔光。杜霜秋忍不住看了他两眼,被他发现了。他放下瓢之后便迅速离开,错身而过时某种树木的涩味扑面而来,味道诡异但又让人兴奋。
发蓝光的是卡拉甘那人,阿撒四恶族之一。刚才那人虽然高得有些吓人,却比卫书焉还要羞涩,一点也不像传说中玩弄雷电和海啸的怪物。
在一个卖隐身衣的摊位前,杜霜秋遇到一家人,男人长袍加身,女人纱裙曳地,几个孩子赤发碧瞳,快乐而又友好。他们好奇地围着摊主,一个肥胖的粟特[1]老头。所谓的隐身衣,其实是件乌丝藤编制的大黑斗篷。他标榜藤子产自幻影森林,但没人信他,因为他是索格底安人,世界公认的算计鬼、买卖精。要想把斗篷卖出去,他必须证明自己的话。老头让人点了堆火,然后披上斗篷走进烟雾里,一转眼,果然不见了。人群里发出几声尖叫,这时一个男孩走到火堆旁边,捡了根树枝往烟雾里抽打。那团烟雾竟然移动起来。孩子们纷纷去找树枝,老头立刻现了原形。“走开,这群捣蛋鬼!我要去图塞塔人那儿告你们!”粟特人把孩子们赶走了,围观的人也一哄而散。
直到那家人走远了,杜霜秋还不时地回头,他意识到他们竟然也在发光,一种不易察觉的、淡如寒刃的青色幽光。发青绿色光芒的,一定是能呼风唤雨的拉霍姆人。
一口气走了十余里,好久没再见到栎树的影子,前面人影绝迹,静谧无声。杜霜秋停下脚步,身上已经汗湿了。随着人迹的减少,鳄兽的足迹越来越模糊,到这里终于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徒劳地转了几圈,决定返回营地。
刚转过身来,背后突然红光摇曳。
发红光的是威拉亚人,阿撒人中最残暴、最善战的一族。“当他们出现时,你再跑已经来不及了。”他耳边闪过这句老话,儿时的恐惧一下子涌上心头。
那人终于走出了流雾,竟然是个形容俊美的长发少年。平生第一次,杜霜秋被一个男人迷住了,即使他铁链加身的样子也依旧潇洒飘逸,气度非凡。不知道那小子犯了什么重罪,身后跟着一队头戴银盔,手持钢矛的蓝袍士兵。按梅朵的描述,这一定是图塞塔派驻的巡市卫队。
少年桀骜不驯的眼神一晃而过,对蜀山公子充满不屑。身后的力士抬起长矛在他后背狠戳一下,矛鐏立刻在皮肉上砸出几朵火花。少年趔趄几步,终于没能收住,扑倒在地上,让他骄傲的红光也消失了。力士把他提起来,又在屁股上补了一脚。少年踉跄着稳住身子,回头冲杜霜秋挤眼一笑,然后钻进大雾里没了踪影。
终于有人为他停下来,是个留着棕色卷须的金盔力士,像是这群人的首领。“你确定还要往前走吗?前面就是巴雅沼泽了。”力士俯视杜霜秋,身材高得吓人,瞪着两只紫如葡萄的大眼珠子。
“前面还有路吗?”杜霜秋问。
“对曼努夏人来说,没有了。”力士答道。“你要去干什么?”
“有人牵走了我的牲口。”
“几只?”
“一大一小,母子两个。”
力士抬了抬下巴,“去沼泽那边了。”
“是什么人?”杜霜秋问,“什么人牵走了我的牲口?”
“见了你就知道了。”力士转身而去,头也没回。“造妖愉快!”
杜霜秋没听懂他的意思,一队人哄笑着走了。他知道这笑声不怀好意,却又被那纸笺撩拨的浑身痒痒。正犹豫不决时,云雾里传来飘忽的琴声。
杜霜秋暗暗惊讶,烟洲岛上竟然有琴声。听音色当是瑶琴无疑,弹奏的却是一首从未听过的曲子。一曲终了,琴声不再,杜霜秋从梦境里醒来,心中怅然若失。
[1] 粟特,即索格底亚(Sogdia),萨卡四国之一,位于曼努夏中部,首都撒马尔罕(Samarkand)。详见附录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