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老破小”准时响起窸窸窣窣的塑料袋摩擦声。老李头正把病历本、保温杯、速效救心丸等往帆布包里塞,动作熟练得像那啥……似的。他得赶七点二十分的公交车——这班车的乘客结构很稳定:前排是拎着化验单的老头老太,后排是赶早自习的中学生,中间夹着几个打瞌睡的上班族,活脱脱一部移动的“人生进度条展示车”。
公交车在晨雾里摇晃,老李头的帆布包跟着节奏拍打着膝盖。车子路过社区医院时,他瞥见医院玻璃门上贴着的“家庭医生签约率99%”海报,红彤彤的标语新得扎眼。上周他揣着医保卡去开降压药,白大褂小伙子为难地搓手:“您这个进口缓释片我们这儿没有,只有国产平替款。”老李头至今记得药房小姑娘的神补刀:“现在讲究医保控费,您要非吃进口的话,得去城里大医院开证明。”这场景荒诞得像超市促销——想买瓶老陈醋,非得先证明自己不是来打酱油的。
好不容易等老李头在医院大厅过完安检,终于摸到诊室门把手时,墙上的电子钟刚好跳到八点二十分。同样年轻的白大褂小伙子从眼镜上方扫了他一眼:“硝苯地平缓释片对吧?”键盘声噼里啪啦响得欢快,打印机吐处方单的速度比煎饼摊甩面糊还利索。候诊三小时,问诊三分钟,这效率要是搁在早点铺,够摊二百套煎饼果子了。
药房窗口前的老太太们正在上演大型现实魔幻剧。穿碎花衫的那位老太举着社保卡满场找“3号窗口”——电子屏显示她该去那儿,可3号窗口挂着“系统维护中”的牌子。戴鸭舌帽的老头对着自助机发愣,机器温柔地提醒:“请眨眼进行人脸识别。”老头认真地把整张脸贴到屏幕上,活像要钻进ATM机取钱……这些看似为“优化流程”而设计的智能设备,在老年人眼里那就是一道会说话的迷宫墙,每块砖头都写着“此路不通”。
当老李头攥着药袋踏上返程公交时,车载电视正播放某互联网医院的广告。穿白大褂的AI医生在屏幕里微笑:“足不出户,送药上门。”他摸了摸裤兜里女儿给买的智能手机,锁屏页面上还留着上周女儿发来的消息:“爸!给您预约了视频问诊!!”他想起上次试打视频电话,摄像头对着天花板研究了半小时,最后和云端医生完成了史上最抽象医患对话——“您最近头晕吗?”“大夫您等等,我找找镜头在哪。”
九点二十分,老李头推开家门,茶几上的智能药盒正闪着红光抗议。这玩意儿和女儿买的智能音箱一样,总在错误的时间唱最刺耳的歌:该吃降压药时它沉默,夜里两点突然播报“心率异常警告”。他默默把新开的药片装进用了八年的塑料分装盒,格子边缘的圆珠笔标记已模糊成深蓝色年轮——周一下午那格是降压药,周五早晨那格是降脂药,比农历二十四节气还准。
午餐后,社区广场的银杏树下,老头老太们交换着各自的“医疗通关秘籍”。王奶奶神秘兮兮地说去三甲医院得带折叠凳:“心内科的候诊椅比春运火车票还紧俏!”张大爷传授经验:“要挑主治医师坐诊的日子,副主任开的检查单能把人查成透明人。”这些本该含饴弄孙的年纪,硬生生被逼成了医疗系统的“人肉攻略组”。
暮色爬上阳台时,老李头在日历上画下第217个红圈。窗外的城市正上演荒诞的黑色幽默:无人机载着抗癌药掠过CBD玻璃幕墙,隔壁单元的老吴头正把过期的降糖药碾碎拌进鸡饲料——社区药店说这款药断货三个月了。外卖小哥骑着电动车呼啸而过,保温箱里装着年轻人的玻尿酸针剂和褪黑素软糖。而三站地外的公交站台,总能看到老人抱着CT袋在长椅上打盹,等那班永远挤不上去的末班车。
现实就是,我们给马拉松选手设计了碳纤维跑鞋,却让买菜老人穿着塑料拖鞋攀登珠峰;给手机APP配上十级美颜滤镜,却让老花镜在电子屏幕前碎成八瓣……当健康大数据在云端欢快地跳着华尔兹时,无数个老李头正在人间踉跄地走钢丝——一头拴着慢性病,一头系着生存尊严。
药盒上的电子屏还在固执地闪烁,像极了这个时代那双眨着嘲讽的眼。老李头关灯躺下时,听见楼下传来垃圾回收车的轰鸣声。他突然想起三十年前带学生春游时,孩子们总爱问:“老师,2000年会不会有会飞的汽车?”现在他特别想告诉那些早已成家的孩子们:新世纪确实有会飞的汽车。只是我们这些老家伙,还在为配个降压药而练习铁人三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