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过年是孩子们一年中的天堂时光。离大年三十还有二十多天,过年的准备工作就已经开始,年味开始飘了起来……
通常是在农忙结束,生产队派发工分完毕,养了猪的人家开始邀请杀猪师傅上门,宰年猪正式开始,这也就开启过年的节奏。拖猪、放板凳上放血屠宰、褪毛、分割。村里一大帮孩子围在旁边好是热闹,那时候我被寄养在南方农村的外婆家,对此记忆犹新。
印象中杀完猪,除了给杀猪师傅敬烟,猪下水是标准送给师傅的酬劳;猪头则是孝敬村里长辈或者领导的;猪脚是主人家必备的过年菜,用红曲米烧熟后,从年三十开始摆上桌,只要有客人来,就不断加热再上,直到酥烂吃光为止。其余的肉按照周围邻居要求,或卖或送,很快分配完毕。当天晚上,一定还要摆上一桌,亲朋好友一起,除了吃肉,重点是把内脏要新鲜吃完,对别的菜没有感觉,用煮饭的米汤烧的猪肝汤,里面放上青菜叶和香菇则永远是我的最爱!
男人们杀猪喝酒,妇女们要忙的事情更多。首先是洗门板,每家每户把大门卸下来,抬到河边清洗。用来洗的材料也很特殊,是把稻草扎起来,粘上草木灰在水里刷,刷完的门板又白又亮,也不用晾晒,直接装回去,等干了之后,就可以把央求村里教师写就或者赶集买来春联贴上去,年的味道就开始出来了。
帮家里大人抬门板是个力气活,小点的孩子们只愿意跟着跑,他们感兴趣的,是看大人们打年糕。煮熟的糯米放入石臼中反复捶打,直到软糯柔和再压制成型,过程中若是揪一小块热腾腾送入孩子口中,那是一种满满的快乐。不仅年糕有通常的白年糕,可以煮来吃也可以炒着吃,冬笋、香菇、咸肉、大蒜苗都是绝好的配料。同时做的还有甜年糕,用粽子叶包裹蒸熟冷却后,过年要吃只需要切片下来,用猪油一煎,考究点的再加点桂花裹上鸡蛋,那叫一个鲜香……
除了年糕,作为过年必备的还有芝麻糖、糕子和通心粉麦芽糖。这几种东西全部都是自己做的,要切片,压模子,要晾晒,但任何一种食品都比现在店里卖的来得地道和香纯,我在的当地还有一种特殊食品叫地瓜片,它是把红薯去皮煮熟搅烂后,拌上芝麻和油然后压实、切片晾晒,干了之后用沙子来炒,使其炒得金黄,吃起来又脆又香。
小时候的过年,炮仗是必备的,年三十要放三挂,吃晚饭前一挂,十二点一挂,早上开门再一挂,不少人家经济条件差点,孩子们会把鞭炮拆下来,一个一个放着玩。放瓶子里,丟水里,插牛粪上,甚至是摔粪池里,这些事我记得都干过。
大年三十要守岁,那时候没有电视,老人们吃完更多的是聊天,同时妇女们开始准备拜年的礼品。除了自己做的食品,还会买些店里卖的东西,别的不讲究,冰糖则一定要有,记忆中所有东西必须用纸分类扎好,上面还要放块红纸条以表示喜庆,最后用纸绳子串起来,这样拜年的东西就有了。
大年初一起得晚,不扫地不出门拜年,主要自己一家人团聚。但到了初二开始,按照重要程度分头开始拜年。山区里交通不便,相临村子走走也要半天,拜年必须吃饭,到了亲戚家先吃煮鸡蛋,然后是点心,再吃正餐,所以,一天能跑的亲戚有限,加上中间偶尔再去赶个集市,因此,那时候过年要忙到正月十五非常正常。
好像是自从有了电视机,这种传统年味开始有了变化。先是春节联欢晚会成了年三十重要内容,后来人们开始以挣钱为目标,跑城里多了,时间不够用了;会自己做过年食品的越来越少, 好的食材难找,过年即便是当地食品也尽量找店里去买现成的,东西也越来越难吃。前些年我曾经还费尽心思找亲戚帮忙买小时候的味道,最后发现:年还在,味道没了!
这些年,在城里,过年更已经找不到过去的感觉。早些年,自己家里还做年夜饭,看春晚,放鞭炮,去庙里烧香。现如今,吃饭直接去饭店(大多吃的是套餐,若干桌一起烧,没味道不说温度也没了);春晚不管电视台怎么努力,看的人越来越少;庙里烧香成了有钱人抢钱祈祷转运的场所,普通人根本无法插进去祈愿祝福。最要命的是为了环保,允许放鞭炮的地方越来越少,今年三十,一晚上啥动静没有,觉倒是睡踏实了,可起来看着空旷的大街、关闭的店面,这年味哪去了?
也看了不少在城里工作过年回家的朋友,过完年所写的回乡纪实文章。虽然乡下随着环境的改变,过年的方式也在变,但我总觉得这种变化应该比城里慢,尤其是比较偏僻的地方更应该如此。去年正好在大别山建立了自行车骑行基地,我想趁着年假借机和家人一起,去乡下尝试寻找那记忆中“年”的味道。
(上面讲的是记忆中过年的味道,下面是这次追寻年味的体验):
为了避开春运高峰,我们选择年初一通常人们不出门的节点出发,采用自驾方式前往。上海到安徽岳西全程近700公里,正常要七个半小时。早晨八点准时出发,离开上海沿着沪渝高速前行,沿途车辆并不少,也不知初一不出门这个习惯为何如今也变得这么快,这时候在路上的人既不会是为工作,也不大可能拜年,只能判断也许主要是出门旅游的游客吧。这也从侧面说明,人们对过年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的概念,而开始作为一个假期来对待了。
整个驾驶过程每两个小时左右到服务区休息一下,不论大小服务区,所有商店全部开门,工作人员也没有减少,卖的东西比较丰富,作为大头的饮食,不仅有自助餐,还有面条、煎饼、玉米、红薯等,价格比外面略贵,生意不错。就说最贵35元的自助餐,可选的品种一二十个,吃的人中什么人都有,当然,也有不少为便宜直接用开水泡方便面的,大家各取所需,现在长途旅行生活的确比以前更便利了。
抵达基地已是下午四点多,这里周边的景点几乎没有游客,路上看到的几乎都是在外打工回乡过年的人们。在外工作的人多了,也不知不觉给乡村带来许多变化。房子是最明显的改变,当地如今你已经看不到老旧房屋,代之而起的都是二三层的新式小楼,样式没啥特点,大多仿的是浙江农村格局,每幢楼造价低的二三十万,高的四五十万。之前我特意问过很多人这钱是靠挣的吗?几乎所有人都说是借的。这次我深入去了解了下这个问题,里面有少数工作收入,但确实大部分是借的钱。当地相互借钱很盛行,自己遇到造房之类大事,问亲戚朋友借,也借高利贷,每年还一点,当然别人有需要,自己也借出去,总之相互间资金关系比较复杂,过年前往往是清帐高峰,能不能清干净不知道,但过年时大家依然一起喝酒。有位在当地经商的朋友私下告诉我,生意不好做,欠债一堆,不欠没生意,欠新还旧做起来很累,现在也在考虑转型了。
与房屋同样改变的还有每家的交通工具,在家的也还有部分在使用摩托或者助动车,但外面回来的,不管混得怎样,肯定是开着车回来。车的用处也许不大,对面子维护重要。因此你可以看到不少做生意的开的都是低档的奔驰和宝马,这在村子里很吃得开。受益于国家对贫困地区的政策支持,这些年村村通了水泥路,据说明年路灯也要做到全覆盖了,但今年人们议论最多的却是,新修的道路宽度只有四米(有的甚至只有三米五),给频繁的车辆交汇带来极大困难,政府已经开始讨论实施道路拓宽工程。
说到房屋和车辆,把年味的事扯远了,还是回到过年本身。简单安顿完后,第一顿到村支书家吃饭,知道我要来,从初一到年初七村民们请我们吃饭的日程已经排满,很多与我之前并没有太多交流,他们想表示的只是一份心意和纯朴的乡情。但我实际来回只有三天,不得已只好再三表示抱歉,就这样,最后连早上也被安排了一顿宴席,那份情谊确实让我感动。
上图是村民们招待的普通宴席,其实年节里他们自己也这么吃,如今吃对农民不再是问题,平日里早上不愿烧,很多人也是直接到镇上吃早点。这里挨着湖北,饮食习惯有很多相近的地方。菜偏辣,口味有点重,油水比较多,尤其菜品中干锅占据近一半比重。估计是吃起来热气腾腾,回锅比较容易,再就是里面主要是鸡鸭鱼肉搭配当地的一些干菜,做起来比较快。我习惯了各地口味,吃起来自然毫无问题,但偏清淡的家人不太能适应,总感觉当地吃新鲜蔬菜少,吃水果少,人们饮食结构不太合理,身材偏廋,面色也不够滋润,对此我很难苟同,因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每种习惯必有其合理性。当然,过年街上的店面没开,实际上餐馆里的菜式口味已经在逐步和外面接轨。
安徽人好酒,大别山地区也不例外,但对酒的牌子并不讲究。我吃的三顿宴席上的是三种不同的酒,分别是汝阳杜康、洋河大曲和安徽口子窑,以前来则更多喝的是古井酒。上桌时按辈分和客人重要性也会排坐的位置,但相较以前,如今家里老人已经很少上桌,对于我为避免家人对喝酒的不习惯也表示理解,将不喝酒的单独安排一桌。至于家里妇女,沿袭了以前在厨房里忙碌的传统,只是能干程度已不如前,有时不得不叫上亲戚或者朋友帮忙。
当地的习惯拜年只能在上午,所以早上四处可看见过往车辆,拉着人和货。我也和书记一起去了家人家拜年,据他说:如今的人情往来比以前也淡了许多,过年成了保持交往的仅有走动机会。如果过年都不往来,就说明两家已经不再联系,拜年现在大多时间匆匆,除了必须吃饭的,大家寒暄一下,也就赶往下一家。
有一点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那就是如今四十以下还留在农村的人数极少,留在当地和外面回来的人在穿着打扮和谈吐上已经有了显著区别,有的人甚至你很难从外表感觉他是农村出来的。说起家乡,因为老人还在,还必须回来,但本地的生活他们已经不习惯,过年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回,回来是为了亲情,回城是为了生活,当我问到是否还会干农活时,很多只是微微一笑,农活太苦,早没人愿意干了。我不知道未来的中国农村会怎样,只是农村已不再属于青年!
初二这天,是过年唯一难得的晴天,来自行车基地游玩和骑行的人络绎不绝,男人们主要是聊天,女人则带着孩子骑行并负责买单。在这方面没看到有人觉得花钱不值,但对于带着孩子住在现代时尚的集装箱房里,让孩子与大自然同呼吸,感受现代与原生态的结合,哪怕只住上一晚却几乎没有人有这样的想法,倒是总有人觉得一百出头的住宿费用太贵;与此相对应的是:在这片美好的绿色茶园里,面对几米之外到处放置的垃圾桶,不管是瓜子皮、零食包装袋还是烟头,很少有人会主动丟进桶里去,而是随手抛弃在人工草坪上。在连续两个早上起来清扫垃圾后,我提出做些提示不乱丢垃圾的牌子作为提醒,工作人员委婉告诉我,基本没用,这钱还是别花了!
这几天,给我感触比较深的还有就是如今农村文化生活比较匮乏。除了拜年走亲戚,几乎没有什么有组织的活动。镇里领导都回城过年了,村里领导难得有了休息时间,基本处于无人管理状态,村民只能自寻活动途经。以前听说农村赌博风行,春节尤盛,但我去了几家人家,门厅里也有自动麻将机,但过程中没看到有人打,包括打牌和私下赌的二八杠,只是私底下据说还是有人玩。倒是在我们基地的露营区,第一天晚上是一个村民组自发组织唱卡拉OK,引得其他组民一起观赏,第二天则是当地文化表演,有舞狮、唱当地戏曲。表演者都没有经过专门训练,信手拈来,真正的原汁原味。尤其令我惊奇的是,这里面不仅有老年、中年,甚至还有青年,包括外出回来的青年,这种刻在骨子里的文化传承,虽然很难,但还是在延续,这又给了我些许欣慰。
短短三天来回,吃饭、拜年、洽谈项目的后续深化发展,我尽量融入当地生活,感受着经济发展对农村固有文化的冲击带来的变化,也努力体验着人们对传承的坚持;更在寻觅着记忆中的年味;这里面有失落,也有无奈;许多传统的东西正离我们远去,新的未来会在哪里,我们不得而知,但这就是生活!今天看到一篇文章的名字叫《结束物质发展阶段 走进新时代》,这个时代会怎样,无论你是否喜欢,你都必须抹去眼泪,露出微笑去努力面对,或许这是我们每个人唯一能选择的态度。
最后,你问我是否已经找到了熟悉的年味?那我告诉你,生活其实很简单,三个菜最普通的菜让我尝到了儿时熟悉的味道,那就是一碟自制豆腐乳、一盘大蒜叶炒熟黄豆、一个猪油炒青菜苔。对生活的要求仅仅如此,又有什么日子过不过去呢?
结束三天行程,我用脚踩下油门,和浩浩的车辆大军一起在风雨中踏上了返程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