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一周前,我写了佛国记的上篇,内容是关于去色达旅行的一些攻略。若是就此搁笔,那我就成了一个归来推销色达风光的观光客。而作为一个纯粹为了旅游的人,选择在那里度过11天的时光实在是有点自讨苦吃。因为住的一般,吃的还好,除了随身的手机可谓没有一丁点的娱乐活动。此外,还要忍受高反所带来的身体不适和气温的变幻无常。我之所以会在色达待11天,绝非仅仅为了欣赏色达的景色。那究竟为何?且听我慢慢道来。虽然不见得会有什么惊人之语,但是不写出来,总觉得欠了自己一笔文债。
众所周知,色达因喇荣五明佛学院而举世闻名,那里漫山遍野的红房子住的都是修行人。修行就是那里人的全部生活。何谓修行?不只是烧香拜佛、磕头念经,更重要的是闻思修。闻思方面佛学院有很系统的课程要大家学习,学习期间还有考试,其严苛程度不亚于世俗中的大学。实践方面,住在红房子里的出家人,一切的衣食住行都要自己去解决,生活就是道场。许多很美的照片中那些鳞次栉比的红房子内部实则狭小阴暗,房子里没有自来水,也没有卫生间,甚至没有床,只在地上铺上垫子。我一开始以为学院的堪布(一种学位,相当于大学中的教授)会住在很现代化的房子里,但是去了后发现那些已经拥有很多信徒的堪布仍旧住在这样的红房子里。甚至听说有位堪布的家实在太简陋了,信徒实在看不下去,就把堪布的房子重新装修了一下。装修完后,堪布觉得新房子外用的木板太多了,就让人又把木板拆走了。一般而言,每个出家人有学院每月发的500元作为生活费,对于我来说一个月的伙食费都不止500元,更别说用这500元来维持一个月的生活所需。那里的人,把对物质生活的依赖降到了最低。
在佛学院,见到的第一位堪布就是索达吉堪布,我到的当晚正赶上他要讲一部佛经(《大乘庄严经论》)。在此之前,我对索达吉堪布没有任何的了解,只知道他是一位很有名的藏传佛教领袖。一开始,我并未像他的一些信徒一样怀着敬仰的心情来听他的开示,只是把这当成一场普通的讲座。但是随着聆听,我不得不为索达吉堪布广博的学识所折服,他不仅能将佛教的经典信手拈来,随口就能举出某部经典的某一段原文,而且世俗的学问对于堪布来说也不在话下。有一天,他以《佛教徒如何跟上时代》为主题来进行演讲,演讲的开头他引用了狄更斯的小说《双城记》:“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年代,也是愚蠢的年代;这是信仰的时期,也是怀疑的时期。”同时他还细述了人类文明进程中的所有时期,甚至能列举出每个时期开始时的标志性事件并且能够准确到事件发生的年份。作为一个高等大学人文学科专业的学生,我竟自愧不如。除了渊博的学识外,幽默自在是他的另一特点。他在演讲过程中,总能随机应变地用一些风趣的话引得在场的人哈哈大笑。几次接触下来,你不会认为他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宗教领袖,更愿意把他当作一位很有学问并且非常善于教学的老师。
有一天中午,我和同行的几个姐姐一起去拜访慈诚罗珠堪布,他是佛学院另一位很有名望的堪布。在此之前,我看过堪布的两部书,一本是《生命的真相》,另一本是《我们为何不幸福》。这两本书我都没有看完,浅尝辄止而已。原因在于我把这两本书当成了心灵鸡汤,并没有兴趣读下去。但是在拜访堪布时他送了我他的另一本著作,叫做《佛教:迷信or智信?!》,翻开这本书的第一章我就入迷了。堪布在书中以强有力的逻辑论证了佛学是什么、不是什么,以悲智(慈悲与智慧)二字概括佛学的内涵,破除了以往世间对佛学是唯心论、佛学是宗教以及佛学是迷信的偏见。堪布还敲着我的脑袋对我说:要多闻思,不要迷信。对于一个真正开始学习佛法的人,他不会将热情浪费在祈求佛菩萨保佑升官发财或是得到其他的什么东西上,更不会寄希望于佛菩萨帮助其逃避无常的到来。他会渐渐地接受无常就是世界的真相,在无常来临时有一颗强大的心去面对。佛法不会承诺给你任何安全感,相反它就是要打破你的这份安全感。佛也不是神通广大到可以决定或者改写命运的神祇,他只是拥有着光明人格的老师,并教给你各种各样的方法来面对生命中的烦恼、扩大生命的光明面,最终让大家可以成为像他一般拥有圆融智慧和慈悲的人。
另一位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法师是扎西上师(上师在藏传佛教中大概是尊贵的老师之意,因为我并不知道扎西上师的名字,所以在此称呼他为上师),他刚刚30出头,却很有修行人的境界。我和几位朋友跟着上师去参观法王如意宝晋美彭措的出生地——青海班玛县,临近色达。回程的路上,上师让车子停在了路边,我们一行人就在宽阔的草地上来了一次野餐。草地的四周寂静无人,流动的白云下,矗立着群山,高原强烈的日光洒在我们身上,不时有清风拂过带来阵阵清凉。虽然吃的只有西瓜、李子等水果,瓜子、松子等坚果,可作主食的只有山西的凉粉,但却是我此生吃过的最难忘的一顿午餐。就连那天空也是我见过的最澄净湛蓝的天空。“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大概就是此情此景吧。那一刻,我在思考,我们穷极一生,究竟在追求什么?此刻的安宁与自由并未建立在任何的物质享受上,甚至不建立在我与任何人的关系中,只是单纯地在享受那一刻当下的状态。或许平时的诸多痛苦,只是因为想要的太多,而其实生命真正需要的并不多。
除了跟随上师去青海,我们还去了位于色达的天葬台。天葬是藏族人的丧葬习俗,在他们的观念中,经过天藏死后的灵魂就可以到达极乐净土。死者由家属搬到天葬台,经过超度仪式后,天葬师就会把尸体一块块地解剖割截,然后喂给秃鹫。由于不让游客离得太近,我们只能站在远处的高台上看整个天葬的过程。我只看到了尸体的一部分和秃鹫飞来食尸的场景,并未看到解剖的过程,但足以令我震撼。人的生命从自然中来,人生活中的一切吃穿住行都离不开自然的给予,当人死后无论是天葬还是其他的丧葬方式,我们的身体都会复归于大自然。从这个角度看,我们和自然万物从来都是紧密相连、须臾不离的,人与人之间更是如此。我的一根头发在成为我的头发前,可能是一朵摇曳在风中的小花,它在凋零之后融入土地分解成了构成生命的基本元素,这些元素通过大自然这个神奇工程师的再编码让它换了一种存在方式重新成为了生命的一部分。我们只是生命大循环中偶然出现的一种存在形态而已。我们伤害其他生命其实就是在伤害我们自身,因为我们原本就是一体的。
在色达,令我难以忘怀的不仅是几位堪布,更有一些让我感动到落泪的人,他们是一群藏族同胞。我在色达的日子,正好赶上盛大的法会,很多汉族人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参加法会。更有一些藏族人携家带口来到这里,没有地方住就在广场的空地上搭起帐篷,没法去经堂念经就坐在路边或跪在路边念经。要知道此时正值色达的雨季,连着几日下雨甚至还有两三天下起了冰雹,夜间的气温不到零上,即使是白天也要穿着保暖的衣物。观察一下这些藏族人,他们穿着朴素甚至不太整洁的衣裳,吃的可能只有糌粑,一连7、8天守在这里只是为了信仰。在他们的眼睛里,我看不到迷茫和焦虑,相反却是那样地笃定、那样地虔诚。与之相比,我们享有的物质条件要好上太多,却往往一生都在豪屋大厦中流浪,看不到生命的方向。他们也许什么都没有,却有着物质所撼动不了的精神力量。
其实在来到色达之前,我对藏传佛教一无所知,甚至还存在些许的偏见,认为藏传佛教过于神秘化。由于认知的局限,我们对一件事物采取判断通常会基于已有的经验和概念,依据事物表面的联系得出符合自己认知逻辑的结论。打破已有的认知其实会令我们感到不安,所以在接触一件新事物时我们很难用放空的心态,不带任何成见地去了解事物自身。不敢说通过这次旅行我对藏传佛教的了解达到了多么深入的程度,只能说对于所见的一些事情不敢再轻易地下结论了,我愿意先去倾听和感受再决定我是否要认同或是否定。
坛城是佛学院最高的建筑,也是许多佛教徒心目中的圣地。在此之前,我听很多人说去绕坛城只要达到一定的数目就可以解脱,不再轮回。听起来似乎有点迷信。一位觉姆(藏传佛教中女性出家者)对我说,坛城其实代表了法的本来面目,绕坛城是为了发现自己的心。夜晚的坛城在一片灯火琉璃中显得特别地美丽庄严,我随着一大群游客、信徒去绕了坛城。那天正好是农历十五,月亮高悬在天空中又圆又亮。不过,月亮一直被一重重乌云笼罩着,只能透出些微的光亮。突然,一阵风从空中刮过,吹走了原本遮蔽着月亮的云彩。一轮明月慢慢出现在世人的眼前,原本正在绕坛城的人好多都停了下来,兴奋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美景。可能在城市丛林里生活久了,连看月亮都变成了一件奢侈又浪漫的事,更别说在这没有任何高楼遮蔽视线更没有雾霾的高原上了。看向夜空的我面对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我在那一刻好像感受到了一点开悟的狂喜,不由地瞪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巴。我突然意识的所谓的本自具足、本来清净的自性就像那轮皎洁无瑕的明月,所谓的烦恼和纷繁的世事就如同那层层的乌云,乌云一直在流动当中,不可能永远笼罩着明月。而我们却沉浸在暂时的黑暗或者留恋于眼前的月光,紧紧地抓住不肯放手,在一刻不停的变化之中追求永恒是多么地徒劳。六祖慧能所说的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在那一刻于我而言不再是文字语言而像是一片轻柔的花瓣落在了心间。
这篇随笔之所以叫佛国记,是因为我想到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我就像那误入桃源的渔人,在一片淳朴而与世无争的国度有了很多奇遇、接受了太多馈赠,当我离开时它成了我心灵的一块净土。在《桃花源记》的最后,渔人寻而无果,后遂无问津者。在色达旅游业越来越兴盛的今天,我希望这片佛国能保持它最初的模样,不要因为问津者太多而以另外一种方式消失于世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