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沉浮(7)——院士大作

“哒,哒,哒……”声音在空中打了一个漩,渐渐褪弱,乔慧的背景如黑板上板擦划过的粉笔印,渐淡而去。欧言、晓奕转身上了三层,从三层起,右侧是设计学院教师工作室,左侧是各系教室。新设计的教室空间多了一份自由伸展与组合,在顶部木隔断的协助下,像人有了自由选择的权利。白色长桌占据视觉空间的1/2,一些散落的模型、设计草图随意中带着有序,尽显艺术专业教室特有的“艺术凌乱感”。

楼道里一些学生,进进出出,拿着模型,夹着画笔。欧言盯着玻璃门上的一幅画,饶有兴致地看着;晓奕则对远处一处红色的模型起了兴趣,三步两步朝模型走去。

1.

“喂,啊?严重吗?在哪里?演艺学院?”

“砰……”一摞高高的书,在出教师办公室一右转后,不偏不倚和晓奕来了个大大的拥抱,正中晓奕下怀,在触碰到晓奕的霎那,最上面的几本书哗啦啦掉了下来。

“好,好,我一会就过去,先不说了,我这出了点状况……”抱书者用肩膀和头夹着电话,书的散落,让他一只手驾着另一只手,挂了电话。

“你这水平真是高啊!”晓奕眼前是这摞移动过来的书,掉了几本,还没能看到抱书者的模样,心中一团怒火立刻升温。“抱着这么高的一摞书,还接电话?!”晓奕想着眼前这位定是个学生,现在的孩子,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抱点书都三心二意,毛毛躁躁,以为自己是大力水手啊?!不教育两下,都有失教师的使命。

“呃,对不起,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钟辛并没看到所撞者是谁,嘴巴便像机关枪,蹦出了一连串的对不起。“这开口讨伐的架势,一定不是个学生,这次不知道要得罪哪位姑奶奶了?”设计学院女老师各个威武,是出了名的,钟辛心里想着,从侧面探出了头。

探头者一脸惺忪,鼻梁上的眼镜宽大厚实,在一阵折腾后,微微略斜。菱角并不分明的脸庞上,深深浅浅有些痘印,乌黑的发际线略有抬高,露出饱满的前额。

“钟辛!怎么是你?!”晓奕刚刚阴云密布的脸上,突然有了点亮光。

“啊,张晓奕,你怎么在这?!吓我一跳,还以为是撞上了哪个得理不饶人的主儿了。”

说话的工夫,欧言笑着走上来了。“钟辛,你这是学杂技了嘛?那么多书,怎么没找学生帮你搬一搬。你现在在哪呢,还在基建处吗?

“哎呀,这不是着急嘛,把伍院长把书送到图书馆。这是校庆的风,把你们都刮来了啊。”钟辛见到欧言、晓奕,乐了。“是啊,我还在基建处呢,这不,刚来了个电话,演艺学院施工有点问题,我得过去看下。”

“钟辛,你在基建处,那学校的大地小地,你都了如指掌吧?什么时候有时间,带我们在学校转转,给我们讲讲啊?让我们也有机会,多了解下大师作品”欧言浅浅一笑。

自从去年的一趟北欧考察,欧言在设计之都芬兰看到了真正的好建筑,回国后眼光蹭蹭提高。前段北京建筑设计研究院举办《中国建筑师访谈录》的新书发布会,建筑学会秘书长,三番五次提到,中国一些建筑师的设计水平已达世界高度,那自信,不亚于申奥成功。这话是盲目自大,还是的确如此?欧言心里的问号快满了一麻袋。今天,院士的大作就在面前,要是能再配上同学的专业解说,那将是多么好的一个检验机会!

钟辛嘴巴微张,眼睛在斜上方、前方转悠着总是无法聚焦,游离的眼神让人感觉他脑子里不知道在想啥,似乎刚才的话似乎并没进耳朵,但实际上,他一点没拉。钟辛总用一种障眼法来倾听,这在上学时,便已经成了他的风格。

“啊,没问题......看你们时间,你们难得回来。”钟辛的爽快答应,反倒让欧言有些不好意思。“等我先把伍老师的这摞书送到图书馆,再去趟演艺学院看看施工问题,然后给你们电话。”

三人说话的工夫,欧言弯腰帮钟辛捡起了地上掉的书,晓奕也俯身拾起了一本。书大都是展示设计方面的画册,精装铜版纸,重量不轻,欧言天天和书打交道,知道书是越搬越沉的,所以坚持要和晓奕一起帮钟辛送去,钟辛执意要自己,欧言无奈找了个说辞,说趁机想去院图书馆看看,要不不是本校师生,怕是不好进去,这一理由很有说服力,钟辛抱着书,欧言、晓奕各拿了几本,一起下了三楼。

2.

设计学院图书馆,在左侧配楼的二层,面积比之前老楼的足足大三倍。一排排书架站队整齐,设计理论、设计史、艺术史、艺术画册,在书架上排列整齐。设计类杂志,基本囊括目前所有的专业顶级。新图书馆,原版书大大增加,欧言记得,她们上学时,原版书也就二三十本,而如今,浩浩荡荡,满满占了四五个书架。

设计学院的奚列平院长,有见识有抱负,本是油画专业出身,后来学了装潢设计。他原对解构主义情有独钟,对建筑学出身者也有种特殊情结,但当上院长后,便只字不再提解构,大家都猜,院长是否害怕把他解构了?!奚院长英语精通,给学艺术者扬眉吐气,彻底打破学艺术者英语不好的定式。因为英语好,国际交流便很多,还可与国际大师深度沟通。

与国际顶级设计院校交流多了,奚院长发现要想打造一流设计院校,图书馆是主要支撑之一,是一个学院最大的财富。在国外,课程不像国内满满当当,老师布置课题后,学生多泡在图书馆里查资料。而国内,很多高校图书馆参差不齐,每年的国内图书馆馆配会,采书老师多见到与专业吻合的新书就采,没有优劣筛选,外版书更是少之又少。奚院长亲手抓起了图书馆选书,原版书几年内大幅提增,一心想建造世界一流的设计学院图书馆。

钟辛和图书管理员办了还书手续,其实老师一般最多只能借6本书,但这次例外,院里之前的重点项目——西京地铁设计,伍亚牵头,全院一半老师都参与其中,属全院项目,虽伍亚已调到工业设计学院做副院长,但之前项目仍在进行,设计学院也还有他的办公室。很快,还书事情搞定,钟辛起身准备要走,头一扭,看到旁边的欧言、晓奕,还是一副兴致盎然,看上看下,便和图书管理员打了招呼,让她俩可以多看看,自己先走,欧言、晓奕连连感谢。

“钟振这家伙,别看看上去总是眼神迷离,鞋子像黏在地上拖着走,一点不干脆利索,总是吊了郎当,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但碰到事,绝对是靠谱。要不伍亚这种和谁都不对付的人,看着钟辛都很欢喜。”钟辛刚出了图书馆,晓奕便生了感慨。图书馆大得空旷,人也分散,小声说话时,声音很快就淡化在空气中。不像之前,小小的屋子,说点什么都像扩音器。

“可不是,钟辛可是伍亚的开山弟子,是他最信赖的高徒。”欧言接过了话。“伍亚最喜欢的就是钟辛的'忠心',一如他的名字。不管任伍亚怎么劈头盖脸地骂,如何揉如何捏,钟辛总是一副笑呵呵,这超强的抗打击能力,就像沙袋,无论你怎么给以重拳,都是那么淡定反回,一副的处事不惊。有时其他同学看不下去,义愤两句,钟辛却还帮着伍亚说话;有时自己被骂得扛不住,牢骚两句,可心里伍亚一尊佛的形象却丝毫不减。

人对自身缺乏的,常有一种强烈的内在渴望,这种渴望,在异性间生出的是欢喜像敲打出爱情火花的燧石;在同性间生出的是欣赏或妒忌。欣赏常发生在差距大时的远观,而妒忌总在身边人中转悠。在钟辛眼里,老师伍亚的雷厉风行、快言快语、脑子活络,独到的业务能力,善于经营的头脑,还有他富可买火车的财力,都是自己缺乏、却好生羡慕的。当欣赏与嫉妒融入师生间学问地位的高差,化学反应后,仰慕便占据了意识高地,化成了言听计从、滔滔江水般的内心崇拜。这种崇拜常有一种宗教的魔力,大家都说,钟辛就差把“伍亚”头像挂在胸前,每天跪拜了。

都说良师难寻,其实高徒也一样。学生们都觉,伍亚上辈子说不定是对钟辛有救命之恩,否则这辈子钟辛能如此迷恋顺从。老师们都想着,伍亚不知道上辈子积了什么德,别看有时的确让人烦得咬牙切齿,可能碰到这么一个死心塌地的学生,却也让人生出羡慕。老师对此的津津乐道,不亚于对伍亚那些小气吝啬的段子和富可买火车的资产。

3.

“这次学校校庆,说是下了血本,买了不少古董,还特意办了“包豪斯设计展”,听说好几个作品都是首次在国内亮相呢。”一个学生蚊子般小声说着。

“是嘛,什么古董?设计展在哪?”旁边一个好奇问道。

“古董就是那些石墩,还有一个石塔,校门口有,百岁泉也有,你肯定见过。”答者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答着。“展览在美术馆,现在那比过年庙会的人还多。”

图书馆里两个学生咬耳朵般的嘀咕,一不留神间溜进了欧言、晓奕的耳朵。两人眼神一对,对包豪斯展来了兴趣。两人一合计,去美术馆看看,一拍即合。

西艺学院的地形高低错落,翻过一座小山坡,向右一拐,银灰色美术馆便露出了头。建筑是弗兰克·盖里古根海姆博物馆式的风格,圆形向心弧线的外形,与椭圆形音乐厅相扣。长条钛铝金属板,纵向排布,将建筑的顶、墙、地连成一体。大体量的建筑造型,如一个静卧的雕塑。晓奕觉得这建筑设计得震撼现代,在西京所有高校里是独树一帜;但在欧言看来,建筑虽看上去也算不错,但总觉似曾相识,少了几分天才建筑师肆意的想象力与自由。

两人上下打量的建筑,不知不觉进了大门。美术馆入口处的地毯上,灯光投影旋转的字来回跳动,仿佛在昭示美术馆的高科技设施;宽敞的大厅,正上方是整个建筑中唯一的一处横向长窗,阳光透过窗棱洒入室内,深灰色的阴影在白色的地面勾勒出了一幅宁静的黑白画面。

包豪斯设计展是校庆中美术馆的主打展览。69件器具、25件家具、30幅平面作品、28幅油画作品、20幅多媒体作品……欧言、晓奕打开了从展厅入口处拿到的宣传资料,详细的展览介绍,让她俩兴奋不止。在学设计者心中,包豪斯这座现代设计的高山,神圣敬畏,无可企及;有关包豪斯的林林总总,总成为大大小小的艺术史考试中,逃脱不掉的必考题。而今天,竟然无意中可以近距离去看原作。

欧言早听说西艺的兄弟院校东方美院,重资投入十多亿,引进收藏了7000多件包豪斯原作,去年出差,本想顺道一睹芳容,可却因预约时间冲突,留了遗憾。最近又听说,对藏品是否真为包豪斯的作品起了纷争,一些专家证实,东方美院的引进收藏品,不过是德国一位私人收藏家的藏品。这消息一时间在坊间炸开了锅,这次西艺美术馆的包豪斯展,也因此避开了从东方美院的借调,而是下了大力,专程从德国柏林包豪斯博物馆、魏玛包豪斯博物,引入了最纯正的代表作品。科罗皮乌斯、康定斯基、克利、阿尔托……让这些设计大师们的作品,衬托出西艺今天的实力。

“现在的学生真是幸福,在学校里就能看到这么多顶级作品!”欧言对着墙上一幅保罗克利的作品,前后端详,很是喜欢。

晓奕点了点头,“可不是嘛,现在的硬件、软件,以前大不可比,各种画展、设计展,从开学一直到排到期末。大部分画展、演出,都是对公众开放,免费免票的,足以看出学校让艺术走进大众,推动西艺市整体艺术水平的决心。一些艺术价值极高的作品,大众里懂欣赏者没有想象得多,但在学校里,识货的专业群体可是如获至宝。

在设计大神们的作品前,观展者们的手机上下抬动,此起彼伏,前前后后,仔细端详,进进远远,到处是合影留念者的笑容。

欧言、晓奕在包豪斯设计展的每一幅作品前,都驻足停留,半个小时过去了,展览才看了不到1/4。看到宣传册上,还有些其他展览,“跨越百年的传奇——德国汽车工业与设计展”“现代新的旧物——处于传统与革新张力关系中的设计”“中国当代山水画展”,两人心生急切,恨不得将时间凝固,以好好享受这艺术的饕餮盛宴。

这时晓奕的手机在兜里嗡嗡振动起来。“喂,晓奕吗?你们在哪呢?刚给欧言电话,她没接。我这边事办完了,要不带你们在学校转转?”电话那头,一个沉稳的声音传了过来。

“噢,钟辛啊,我和欧言在美术馆看展览呢,这边有个包豪斯设计展。”晓奕说完,朝着旁边的欧言,默说出钟辛的名字。

“噢,看得怎么样了?四点半就闭馆了,要不你们明天再去细看,里面挺大的呢。”

晓奕看了下手机,时针不紧不慢停到了四点,距闭馆只剩半个小时。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干,刚才的雄心壮志、仔细欣赏,此刻的想法立马变成匆匆一扫,看个大概。

三人约好,5分钟后在美术馆门口“百岁泉”见。

4.

现在的文化,一种是自然保留,像偏远山区的村庄聚落,一种的人工打造,像西艺美术馆前的“百岁泉”。

“百岁泉”专为西艺百年献礼而建,特取“百岁”。三个静态水景池,略有高差,层层叠落。水池边一些石墩散落而放,像有意要打造“虽由人做,宛若天开”的意境。石墩上深深浅浅的肌理如一沧桑老者爬满脸上的皱纹,岁月的痕迹在一根根由浅到深的皱纹中绽放着。

“西艺的石墩有近一百个,百岁泉景观和校门口的牌坊都有。”钟辛开始了他的专业讲解。

“这些是真古董,还是假古董?哪弄来的?要都是文物,可得耗资不少吧?!”晓奕突然想到了刚才图书馆里,两个学生提到了石墩,提到了重资打造。

“当然是真古董,明代的。对外的说辞都是不惜重资,但其实啊,都是校友董事赞助的,除了石墩,还有对面小山上的那个石塔。学校经常这样,一有什么想法先找赞助,赞助多的就给挂个'董事'的名,现在不都讲究资源互换嘛。“钟辛说着,一个眼神递给了欧言、晓奕,三人会心一笑。“听说前几年有个董事,赞助了一批拴马桩,也是古董,学校一开始很是欢喜,散落布置在校门入口,装装文化的门面,但后面不知道怎么,所有的拴马桩一夜消失,像盗走了似的,后来听说是有领导视察时说,'看到它们就像进了陵墓'”。

“钟辛,这左边是什么地?”三人从百岁泉再往小山处走时,欧言突然看到了左手边有条路,两壁高墙延伸,最终消失成一个黑点。

“是个隧道”,钟辛脱口而出。“挖了隧道,打通了小山,直接连接南北校区,欧阳院士规划的。学校里的这座小山,地形高低起伏,说这也是当年吸引院士亲自操刀的动心点之一。”

“隧道过去是哪?”

“是南校区,学生宿舍、人文学院、设计学院。”

“我们刚才从设计学院过来时,没有见到隧道啊。”

“你们走地是小山东侧,隧道在西侧,行车方便。院士喜欢玩空间,学校里高高低低,设计了很多空间层次。你们抬头看,上面有座高架,下面有个隧道,图书馆连接高架和隧道,一半架在山上。”钟辛说着,用手指了指高架和图书馆。

“我之前来过好几次,头几次,感觉很新奇,空间高低错落,比原来的一马平地有趣很多”,晓奕晃动着脑袋说道。

“丰富是丰富,用起来就不那么好玩了。”钟辛嘴巴向下一撇。

“大师都要来点表现嘛,钟辛,院士方案的实现率是多少?院士的设计,大家反馈怎么样?”欧言的头抬了又低,低了又抬,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从高架到图书馆,从小山到隧道。

“实现率百分之六七十吧,景观方面改了很多。还有比如,游泳池不建了,改成了广场;还有些大师设计要掏洞的空间,也不掏了。至于反馈,各有说法吧。”

“那你觉得呢?”

“院士毕竟是院士,有他的独到,空间丰富啊,节奏变化啊。但建筑毕竟不是绘画,功能很重要,好用不好用,天天在这,便知道了。走,要不我带你们先去演艺学院转转,到那你们就有体会了。”对于欧言的问题,钟辛想着,实地感受是最好的回答。

5.

学校改造中,有些是旧瓶装新旧,旧瓶有旧瓶的限制,不改变大结构,只能小动干戈;有些却是一张白纸,拔地新建。演艺学院大楼便是后者,2000平米的建筑,是校园改造中极富代表。

高峻挺拔的门头尽显气派,钟辛推开了中间的大门,欧言、晓奕随后进来。

“这空间够高的啊”,一进门欧言便被酒店一般的高挑中厅所惊讶。

“是啊,学校里这种大挑空空间很多,演艺学院最明显”,钟辛说。

钟辛带着欧言、晓奕,东拐两次,西拐一次,绕到了中厅后的练功房。只见几个刘海全部撩起的学生正在练功,压腿的、劈叉的……

欧言、晓奕上下打量了一下,几个小姑娘在诺大的空间里显得渺小空旷。

“她们待遇真高的啊,几个人就有这么大的空间。这层高有多少?”晓奕流露出一丝的羡慕。

“六七米高,你们知道意味着什么?”西京市在长江边,环山抱水的地形,冬天冻死,夏天热死,20人的练功房却设计了足能容下百人的面积。学生们高兴了,什么任意发挥都有了地方,学校是要哭了,每个月光这空调消耗,就够领导们割肉的了。”这时钟辛的脸,由一脸的无可奈何,瞬间掠过了一丝坏笑,好像看着学校放点血,还有些幸灾乐祸。

“钟辛、晓奕,你们在哪呢?欧言在楼道里一个拍照的工夫,便发现找不到另外两人了,前面有三个岔道,不知该往哪个走?

“这呢”,左侧那条路的不远处传来了钟辛的声音。“跟上啊,别走丢了,演艺大楼,我们都叫'迷宫',来个四五次一样晕得找不到路,别说你第一次来了。这里的空间弯弯绕绕,很容易迷路。”

“感觉这可比清华美院的大楼还让人晕,清美大楼的平面像是'回'字形,我每次去都绕一圈,一出来就找不到电梯口。”欧言嘟囔着。

“演艺楼,外面看上去,绝对艺术范儿,空间高低错落,韵律感十足,外墙两侧的举架连续排列,充满设计感,可里面的空间,那可是曲径通幽了。你们知道嘛?演艺学院的师生是全校怨声最高的。学生们都猜院士一定是知道她们练功会偷懒,所以设计个大迷宫,让大家进了大楼便开始练功前奏,多走点路,全当活络筋骨。”钟辛呵呵一笑,欧言和晓奕跟着也笑了。

“这空间,实用性差了点,但的确上相。”晓奕对着四周随意拍了几张,手机里一看,效果还真不错。“大师嘛,谁不想做点'作品',东方美院的设计也是这种,拍照特别上相,远看融入环境,近看砖石的细节也处处渗着文化感,可老师学生们却是叫苦连天,的确他们是空间的主人,使用起来,他们都最有发言权。”

“是啊,人谁不为先自己打算?谁不先站在自己的角度?谁都觉自己是对的,这是天性。咱们考虑的是实用,是学校空间寸土寸金,得好好利用,不能浪费。而咱们的建筑师们关注的是怎么出效果,怎么有艺术感,怎么照相好看?适当牺牲功能在他们看,那也是没办法,不能两全嘛。”东方美院的师生抱怨声再大,不还是陈澍大师的成名作,一举拿下了“普里兹克建筑奖”,钟辛说。

“我觉还是水平不够”欧言在旁边接过了话。“我在芬兰看到那些顶级的建筑设计,是会合理解决形式与功能的问题,建筑毕竟要为人服务,如果不关注人,只为了玩空间,卖弄形式,那不是最上乘的设计。”

6.

“钟辛,这是啥情况?”晓奕的目光四周一扫,顶面沿着墙面留下的一处水迹,滴滴答答,跃进了她的视线。

“你眼睛够尖啊,漏水,我之前过来看的就是这里,刚找工程队的师傅来看过了,问题没查出来,先简单处理了,明天上午施工方要来彻底检查。”钟辛又补充了一句,“这是老毛病了,反反复复好多次漏水,每次都修,总是除不了根。”

“学校建筑也漏水啊?北京有个'四周建筑'艺术区工作坊,也是欧阳院士设计的。我有个铁杆作者的工作室在那,有次去作者那讨论书稿,正好赶上好几个人上上下下在检修。一楼顶面的电线盒往下滴水,电线盒旁边没有滴水,却往外渗水,墙壁流出一道水迹,地板上垫着一堆布,浸湿了一片,站在下面还能感觉到滴水。作者说这漏水是老问题,两次严重时,地板全泡了,屋子里成了蓄水池。艺术区是集合住宅式建筑,外观看去,现代简练的北欧风格,极具设计感,欧阳院士评院士时,'四周建筑'还是代表作,可这设计实在是纰漏很多。艺术区里100多户,漏水的就有80多户”,欧言由此漏水想到了彼漏水。

“钟辛,这是不是都是施工问题,施工水平不过关?好歹这是院士的作品,要换成一般建筑师,那不是更不行?”晓奕看了看钟辛。

“施工都是按图纸,技术应该也还好。学校施工那会儿,我每天在学校里溜达,就得十来趟,还得又画图又监工……”说着说着,钟辛鼻子一扭,脸上的肌肉向中间聚集了一下,一脸的苦大仇深。“有时质量不行的,必须拆了重新返工”,钟辛边走边说的工夫,三人来到了二楼平台上的一处休息处,点了一壶果茶,小坐下来,继续在院士大作里体验着空间。

“钟辛,学校这些建筑材料都是按院士设计的选的吗?有没有偷工减料?你们基建处是怎么采购材料呢?”晓奕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样子。

“建筑外墙材料基本都是按院士设计的,但室内材料基本都换了,都是按领导拍板的。我们那会儿材料采购超过5万,都要招投标,不过每次我去招投标,就是往那一坐,也不说话,主要不知道来者是谁的人?说错了,那可遭殃了。学校校长班子一共9人,凡超过5万的招标,必须有5人开会讨论,财务副院长、后勤副院长、分管副院长、书记、副书记,程序是挺严的,但实际怎么样就不知道了,那都是领导的事。我就是跑腿的、干活的,就像一块砖,领导说放哪,咱就放哪。”一说到基建建设,钟辛的表情就像刚刚逃出笼子的小鸟。

“应该还是设计问题”,欧言盯着墙面上的斑斑水迹,沉思了片刻。“我在芬兰考察时,那边的建筑远看近看都很精良,从设计到材料到工艺,都是绝对的高水平。不像咱们这,只能拍点照片看,照片小啊,看着还行,一看现场就露怯了。”

“看来不能盲目崇拜院士,院士的设计也有很多问题啊”,晓奕咯咯笑了。“现在设计圈里流行跨界,建筑师、室内设计师等,都开始做家具,做来做去都是在玩形式,看着花哨,用起来不好用,就也不是个好产品。”

“是啊,设计不是纯艺术,功能很重要。家具是,建筑也一样。”欧言突然想到了自己最近在编辑的一本书《建筑哲思录》,里面很多大家名人谈建筑,很多人都提到了功能问题,提到了人在建筑中的体验。“当建筑师谢幕时,观者入场”,欧言感觉这句名言用在此刻,简直再适合不过了。

“慢慢提高吧,需要一个时间过程,设计是个很综合的体系。意大利、芬兰等,都是设计引领社会,设计走在经济发展的最前列。他们的设计注重对人的研究,对材料、工艺的设计也很深入,咱们国内还是差得很远。我前一段去瑞典、德国旅游,参观了几个现代建筑,一比较,咱们的院士,可能还没有人家的学生水平高,咱们还是停留在表面,没有深入进去。别以为咱们的建筑师得了普里兹克建筑奖,就真是达到了世界顶级水平,可能只是因为符合评奖的需求,或是说中国的经济发展、中国的市场需要这样一个奖项,但其实水平还是相差很远。”钟辛滔滔说着他的体会。

“这点我同意,做建筑的道理和做图书一样。去年我去芬兰时,天天泡在书店和图书馆,他们的书做得就是招人喜欢,哪怕对内容不感兴趣,光看设计也有买的冲动。我比较了下,他们的设计、油墨色彩、用纸、装订,都和国内差别很大。他们的书整体设计感十足,并且艺术类的书和其他专业的书相差不大,底线高。而咱们国内呢?文艺类书还有点艺术气息,工程类的简直没法看,底线太低,跌破脚底板;他们的油墨颜色靓丽干净,咱们的是灰头土脸,怎么印都是污突突;他们的铜版颜色柔和自然,柔韧度也好,可咱们的,煞白锃亮,纸张嘎嘣脆,一不小心,手上就会划个口子;他们精装书用的箱板衬纸,平整挺括,不易变形,咱们的常是,塑封一拆,个个都长着大嘴。你说小小体量的一本书都做不好,那更别说大体量的建筑了”,欧言说起书,手舞足蹈,越说越兴奋。的确,她在仔细比较中国与芬兰的书后,感触太多了。

7.

“啊噢,卫生间在哪儿?”刚才的水果茶的一通紧饮后,欧言感觉这会儿内急拉起了警报。

“出平台,走廊的一个路口左拐,然后再左拐,别拐错了啊。”钟辛叮嘱了下,无数次地深化方案、施工检查,让他已经把迷宫建筑的一墙一角,烂熟于心了。

推开卫生间的大门,欧言顿时有种时光交错感,仿佛一这大门的一开一合,让他一下子从学校穿越进了酒店。墙面上黑色小方瓷砖,从上到下铺满墙壁,白色方形洗手池干干净净,长方形不锈钢水龙头擦得锃亮,洗手池上方的镜子明亮得毫无水迹,顶面凹槽灯带折射出的灯光,柔和温暖,隔断内的蹲便器清清爽爽,没有污迹,左手边纸巾架里,卫生纸安安静静躺在里面。整个入厕过程舒服而愉悦,最后洗完手,将滴水的手放在烘干机下停留了片刻,双手干爽舒服,欧言推门出了卫生间。

“没想到演艺学院的卫生间这么贴心。”欧言心里暗想,这周到的设施、洁净的环境,一扫之前它对学校卫生间通常简单凌乱的影响,刚刚在室内迷宫的不爽体验,完全被这卫生间舒心的服务而替代,这会工夫,内心对演艺学院大楼的打分分值,节节升高。

“钟辛,卫生间真不错啊!这是学校暗藏的亮点吧!”都说细节是魔鬼,小卫生间可是面大镜子,能透出一座城市的文明,能看出一座建筑的品质。别看这方寸之地,却蕴含了所有对人的体贴与关爱。设计到底是否优良?看的不是面子上的大刀阔斧,而是这每一个细节的匠心营造。就像日本的卫生间,会通过音乐来掩盖入厕声音的尴尬,会以抽水马桶的水是否可以饮用,来当做检验卫生达标与否的标准。今天西艺演艺学院的卫生间,从设计到细节到干净程度,都与一些高档空间不相上下。欧言回到了座椅上,堆着一脸的笑容。

“是吗?感觉很好?西艺校园不仅有颜值,细节也是毫不逊色,这可是低调的奢华。”钟辛看到欧言二月迎春一般绽放的笑脸,也笑了,笑得挺腼腆,有些不好意思。

“卫生间是校园改造里,我最得意的作品,之前没好意思告诉你们,想让你们自己去发现”,钟辛这会儿像是个刚刚受过表扬过的孩子,一脸的满足。

“钟辛,你怎么老是这么低调,要是碰到陆辉,他一定最先让我们参观卫生间!”说到这,三人哈哈笑起来。听了欧言的称赞,晓奕也按捺不住,转身起来要去卫生间体验下。

“学校施工时,基建处成立了好几个班子,各设主任,图书馆建设委员会称'馆班子',景观建设小组称'景班子',采取主任负责制。而我,也分了个主任。”钟辛脸上微微泛红,害羞起来。“我是'全校卫生间公共管理委员会,'简称'卫班子'的主任。”

“噗”的一声,欧言刚刚入口的一口水,差点喷了出来,整个人前仰后合,简直要笑翻过去了。

“怎么了,怎么了,晓奕感觉一个去卫生间的工夫,像是错过了一世纪”,摇头晃脑地追问着刚才发生了什么。欧言笑得上起不接下气讲着“卫主任”的事。一波笑未平,一波笑又起,听罢晓奕也笑得直不起腰来。

“太逗了,没想到西艺这么幽默!以前我们在时怎么没发现啊!钟主任,不对,卫主任,你这主任都管理什么啊?给我们具体讲讲啊。”晓奕笑得肚子疼,捂着肚子问道。

这会儿的空气中都弥漫着幽默,“说起来估计你们都不信,'卫班子'监管着全院的卫生间管理,换一块瓷砖都需要上会讨论。不过现在,建成完毕,清洁服务就是后勤处的事了,我现在已经把交接棒呈交给了后勤处,所以也不是什么主任了。”钟辛说时反倒很平静,之前这种取笑的话他听多了,都是也会自己自嘲一下。“但卫生间清洁,学校一直非常重视,有专门的卫生间清洁小组,白天是每两小时打扫一次,晚上是每三小时打扫一次。对学校这点绝对奉行西方文化,把卫生间当作学校文明建设的一把标尺。”

“这么频繁的清洁,那人员成本不是很高嘛?”

“嗯,是高,不过可以找学校董事会啊。”

“这卫生打扫,投入大,成果又不在明面上,好拉赞助吗?”

“小处不起眼,往往大家不重视,但竞争小时,更好突破。你别看这小小的卫生间,学校因为它上了各种节目、各种视屏,传播力度那是大了去了。领导现在的策略要剑走偏锋,当大家都觉,小小的卫生间都能做这么好,其他的肯定差不了时,那后面的连带效益就来了。现在的宣传最忌讳单刀直入,你总说艺术怎么好,人家感觉落入惯性思维,没有新意,而用卫生间切入,这在学校里是有一份。这不,就这卫生间,现在是想资助的排成队。

7.

愉悦轻松的谈话,总让时间像一路小跑,毫无感觉便溜过去了。不一会工夫,清晰透亮的天空一会儿便灰蒙暗淡,像是画画时调过多遍的洗笔水,浑浑浊浊。校园里华灯初上,夜色中的校园,灯光将建筑衬托得忽明忽暗,比白天多了一份神秘。

“走,咱们看看夜景去”,三人在钟辛的提议下,出了演艺学院。挨着演艺学院北面的是音乐学院,正对着演艺学院的一整面墙壁,做成了一幅五线谱雕塑,铸铁的材料在风吹雨打后尽显斑驳,给雕塑多添了一份质朴。夜景灯从底部往上打光,将五线谱雕塑上的音符投射成长长的阴影,阴影与雕塑虚实相应,远远望去,像一些树枝的阴影,但近看又成了五线谱雕塑的变化,很有意思。

新的路灯、地灯,三五米便有一个,散落在行道旁、草坪上,点点泛光。

“钟辛,校园的照明也是院士设计的吗?”欧言问。

“照明不是,是我们自己设计的,开始做了好几个方案,后来学校不想花钱,所以只留下了最基础的照明。对了,这些路灯、草坪灯都是朱副校长亲自操刀设计的。”说着,钟辛指了指两边的路灯。“别看是副校长,那反对声音也是乌泱乌泱。每次上会,几个领导们都各持一方,就差打起来了。学校里的事不好做,各不买账,声音太多。”

“明白,我们出版社也是一样,哪个领导都觉得自己是专家。”欧言跟了句。

“钟辛,你在基建处待多少年了?老伍怎么也不把你捞出来,弄到工业设计学院,他现在不是那的副院长吗?”看到路灯,晓奕想到了工业设计学院,前两年从设计学院分离后,独立成院,说是要大发展,又从工业设计学院想到了伍亚,再伍亚又想到了钟辛。

“在基建处三年了,我十年多换了七个地。聚贤学院、传媒学院、新聚贤学院、设计学院、成教学院、后勤处、基建处。”钟辛走马灯式的换地,他自己都觉好笑。当时觉得义愤填膺,现在说着好像是在说别人。人有时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当时再郁闷、再烦恼,待过段时间,也就慢慢烟消云散、抛之脑后了。工业设计学院,等老伍仿学回来再看吧,他现在在美国。唉,我现在都疲塌了。”

“你这再换几个地,全摸清楚了,自己都能办个学校了”,晓奕开始打趣了。

“办什么学校啊?!我走的都是下层路线,不像他们。”钟辛的他们指的是好几个同学,纷纷当上主任、处长,甚至陆辉这样的,当上副院长。“我也不想当官,当个老师混混就挺好,舒舒服服。”钟辛总是低调,明明做了十,却只说一,和陆辉像是电磁的正负级,完全两种风格。

8.

“铃,铃,铃”,钟辛掏出电话一看,来电显示是陆辉的名字。

“喂,钟辛,明晚有空吗?欧言从北京回来了,有空的话,一起聚聚啊?”

“明晚应该没问题。我现在就和欧言、晓奕在一起,刚带她们在学校转了转。”

“好,那等我安排好了,告诉你们地点”,说完电话断了,电话那头成了嘟嘟嘟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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