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时候，我妈下岗了，急躁了几天之后，她在楼下摆了一个早点摊，买炸面窝，卖了两天，发现炸出来的面窝并没有想像中的可口，于是撤摊。后来，她开始到处找门面，差一点在我们家附近一个三甲医院的正对面盘下一间盒饭馆子，但是最后谈判好几轮，转让费实在太高，无果。

折腾了一段时间，终于在离家不算太远的一条次干道上寻到一家不要转让费的门面，买了桌子凳子锅碗瓢盆，开始做小餐馆的生意。

开餐馆之前，我妈自己没做过生意，但我们家亲戚有不少是做餐饮的，而且都请我妈帮过忙，不管是大一点的餐馆，还是小一点的饺子店，包括中学旁边的盒饭小炒，以及市中心的稀饭早酒，她都帮过手，所以，经验值很高。

我们家的小餐馆营业面积大约只有二十平不到，还被隔成两间，为了扩大地盘，很多时候炉子、灶和一应佐料都被摆在门口，门口支了很大一个棚，干起了左邻右舍都很擅长的占道经营。

一开始，我妈卖早点，米粉、面、稀饭、豆浆，准备的量都不多，怕卖不完坏掉了。后来发现早点挣不了什么钱，那时候一碗凉面一块钱，又是掸面又是冷水冲又是佐料又是蒜子又是碗，全套下来也撑不了三、四毛钱的利润，何况，这利润还要给房东要房租。

于是我们中午买盒饭。那才九十年代，特价低，一个小碟子装的青椒香干肉丝饭，才三块钱，管饱。虽然肉丝的份量可以数出来，但是对于卖力气想吃口饱饱的人来说，米饭的份量管够就满足了。遇到大气一点的食客，点个卤牛肉或者烧猪蹄什么的大荤，就能赚多一点。

我们还卖水饺，一块钱一两，一两六个，两块钱就能吃到十二个热气腾腾的猪肉白菜馅饺子。饺子都是我妈亲手和的面，我一个一个捍的面皮，然后全手工包出来的。我包饺子的技术就是在十八岁的时候突飞猛进的，在那之前，我每逢春节尽一下义务的做法是把饺子皮捏实了，捏花这种有技巧的手法，我不会。但是十八岁之后，我捏花的手法登峰造极，至少在我们家排名第一，我们店柜台里做样品的饺子，全是出自我的手笔，虽然美，但是慢，我捏一个饺子的时间，我妈能捏出两三个来。

为了扩大经营范围，大多数时候闲着没事的我又在路边支了个炉子卖卤蛋，又把冰柜拖到路边卖冰棍和冷饮。卤蛋五毛钱一颗，冰棍从五毛到三块不等，冷饮有绿豆汤和矿泉水。沾家里的光，这算我私人业务，不计总帐，所以我专门弄了个帐本，每天记算成本、开销和入帐情况。

有一次，我正坐在炉子边低头仔仔细细地敲我的卤蛋，一个老爷子牵着个半大不大的孩子走过来问我：卤蛋多少钱？

我说：五毛。

老爷子很不服气：一颗卤蛋居然买五毛钱！你也太会赚了吧？！

我也很不服气：你上菜场买颗鸡蛋看看要几毛钱，我又是炉子又是火又是茶叶又是油盐给你煮好了，就算是空气里变出来的，纯赚也就赚了你五毛钱，怎么就不服气了！

老爷子毛了：哎！我说你这小孩！赚钱心狠就算了，嘴巴还蛮厉害……（此处省略了五百字）

然后我俩就理论开了，跟着我妈出来劝，先把我吼了一通，再对老爷子诚挚的道了个歉，最后息事宁人。

老爷子前脚走远了，后脚我妈批评我：做生意要笑脸迎人你不懂嘛！这么一点小事还要跟别人争！你觉得你自己犯不犯得着？

可是很快，我爸就干了件比我更牛掰的，犯不着的事。

有一天早上，一群去庙里上香的老姨妈在我们店里吃面，其中一个老姨妈说：哎呀！你们家的面份量也太少了吧！这二两面哪里有二两，只怕就一两的份量哦！你给我加一点呗！

我站在后面正干嘛反正忘了，但我记得我妈给我抱怨过，说抓面是个很恼火的事，一斤面最多只能抓四碗二两，多出来的一两往往都是给堆头做贡献。卖过面的小伙伴应该都知道我妈说的是实话，当然作为老伙伴，我爸也是知道的，而且，那天早上抓面的就是我爸。

老姨妈喋喋不休的继续抱怨，我爸正在开水锅里冒面，面出了锅往碗里倒完之后，他老人家居然背过身子又从碗里捞了一小把出来，退回装面的大盘子里去了，然后，把剩下的大半碗面递给满脸不悦的老姨妈。老姨妈一看：咦！！！我一碗面为什么变成了大半碗？？？我！！！不！！！干！！！

然后老姨妈就发作了，开启三百六十道叨逼模式，越叨越生气，最后发动一起来吃面的老伙伴们说：我们从今天起再不到他们家来吃面了！！！

我爸说：你们趁早去祸害别人家吧！就你们这搞法，吃碗一块钱的素面，还想要一碗稀饭喝，再不然就捻我几筷子咸菜，最不好意思也要端一杯水喝。就想问问你们：这哪一样是不要本钱的啊？！

这下好了，老姨妈们集体脸红并且集体愤怒了：哎呀！！！你这人怎么做生意的呀！！！你怎么这么说话呀！！！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爸我妈吵了一架，我妈气得差点绝食。

作为一个十八岁的女青年，我觉得我爸这么说话也实在是有（gan）点（de）过（piao）份（liang）！

那时候附近楼里有个老太太，经常来给孙子端碗饺子什么的，算是常客，我妈是个很热心的人，也经常给她送碗汤，送了几次，就送成了平常，有时候打门口路过，老太太都会揭开锅盖看看我们家今天煲的是什么汤。我爸觉得我妈这么干不如直接施舍门口那些讨饭的，我妈说这是有舍有得，做生意不可能把钱都一次赚完。

再后来，我爸我妈理念完全不一致，再加上我有时候在自己的冰棍摊子上干点乱收费的事（我承认一瓶矿泉水我卖过二块五，跟小卖部一个价），所以大半年之后，我们家的小餐馆就关张了。我妈找了份别的工作，我爸继续闲着，过他饭来张口的日子。

若干年过去了，作为一个吃货，我也吃过了无数家的小馆子，或者被人短斤少两的欺骗过，或者被人好心送过一碗热粥。总之，不同性格的老板，会有不同的经营模式，但是我渐渐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两个理念完全不同的人，最好不要在一起做生意。

否则，她慈悲，你黑区；她大气，你抠索；她胸怀天下，你只念小家——这样的区别，是成不了事的。

就像我这种传承了我妈十八般厨艺的吃货中的战斗机，一心想要弄出个私家小厨，但是说到经营思路，我还是拒绝跟我妈合作的。

我妈的理念是：你给人想头了，你的生意才有做头。

乍一听确实是有道理的，做生意不能一心想着不吃亏，就比如你昨天买的青菜，如果昨天没有卖掉，剩到今天就卖不出去了，因为蔫了。所以，就算亏本降价，也得在昨天处理掉，不然等到今天只会亏得更多。

可是，现在万恶的美团和大众如此剥削，很多商家在做了一年半载的特价酬宾之后，都消失无影踪了。——说到特价酬宾这个词，我小时候一直认定是特价愁宾，越是特价，越是发愁没有来宾。

富人们大多坚信“便宜无好货，好货不便宜”，只有抠抠索索的穷人，才会挤破头为了排队领到那一袋一斤不到的大米，甭管自己家里是不是真穷得买不起米。

做生意从来都是有套路的，我信奉诚信为王的准则，不管赚多赚少，给出去的都是带着良心的品质，就像我们家当初开餐馆，客人吃的是什么，我们全家吃的就是什么，没有特供的油，也没有特供的米，既然食品是卖出去的，那安全问题就能保障是吃进自己嘴里的。至于赚多少钱，那是另一回事。

我喜欢做生意的人不拐弯抹角，你落地还价，他直截了当的说：这价钱不卖！你觉得别家便宜就上别家买吧！

真的，最蹩脚的还价方式就是：你们家为什么卖180呢？我刚才在别家看到一模一样的东西，他们家才卖150呢！

那你废什么话？赶紧去买那家150的吧！

最理智的消费者是信自己，如果你确定150跟180是一样的质量，一样的进货渠道，真的没必要跟180的商家较真，直接去找150的商家最省事。

人人都有个性。对于买家来说，擦亮眼睛是必须的，唠叨再多也换不来不情愿的让利；对于卖家来说，赚多赚少都是心情，做生意不是在机关里看着领导眼色办事，偶尔任性一回，只要不负诚信，无伤大雅就不算损人。

回想我爸转过身往外掏一把面条的模样，在岁月里是一种削皮可爱的萌萌哒，我知道做生意不可能任性到底，但是我也不愿意在为了生计的讨生活里，为了讨好别人，一味的委屈了自己。

总有些食客胃口惊人，一碗面是喂不饱的。

所以，小锅小灶这种做起生意很任性的地儿，我妈是不掌勺的，她负责采购。

提前下单，当天采购，如此较真如此实诚的大妈，采购质量保障杆杆的。

至于掌柜我，我只想老实客观的说一句：做生意如果不赚你一分钱，那不如做慈善来得痛快。

再成本低的小菜，也是别人一砧板一菜刀，一筛子一桶水切出来洗出来的，也是别人开着火架着锅柴米油盐酱醋糖烧出来的。对于五体不勤的人来说，会做饭难道不值得被你们赏点小钱吗？

七月伊始，现在下单，看文艺女中年码字之余，洗手替你做羹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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