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我心里惦记着老爸昨天没讲完的抗日故事,试探着问道,“今天能接着讲吗?”
老爸没吱声。
我当时不知道,对于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军人来说,讲述这样血淋淋的往事是很辛苦的,令人心力交瘁的,仿佛心口上有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在往下拽。
十分钟后,他缓缓开口,”我要给你讲完。“我顺着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
“1943 年,抗日战争进入反攻阶段,激情和斗志伴随着硝烟弥漫在平原大地,六年了,家乡被日寇的铁蹄肆意践踏,爷爷在挫折中成熟起来。
烧炮楼失败后,强烈的负疚感,一阵阵袭来,折磨得爷爷身心俱伤。他不懂,为什么自己的命比猫还多几条?
面对父老乡亲的痛苦和质问,爷爷真的后悔了,他想,如果当时一起被打死就一了百了省得像现在这样,有口难辩,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啦!
可是,究竟是求生的本能在作祟,还是报仇的烈焰在燃烧,怎么只有自己成了飞毛腿,侥幸活下来?
房间里的空气变得越发沉闷黏稠,像石油灌入了鼻腔,穿过气管,在肺里转了一圈后缓慢流出来。每个人都感到呼吸困难,爷爷更是憋屈得透不过气来,乡亲们对他的审视和怀疑使那个夜晚异常煎熬,沉默良久之后,爷爷一字一顿地说:“你们杀了俺吧!”
一阵可怕的安静,决定爷爷的生死时刻到了。过了好一会,乡亲们开始争吵,四表叔说:“杀了你也换不回六条乡亲的性命,俺们要报仇雪恨!”另一个乡亲问道:“俺们势单力薄,会打枪的都没几个,怎么报仇?怎么雪恨?我看还是等着大部队吧!”
最后,德高望重的六爷爷站起来主持公道了,“各位父老乡亲,在这个村子里,谁是什么种俺心里清楚得很,现在最重要的是齐心协力,而不是内斗,只有拧成一股绳才能寻找机会为死去的乡亲们报仇,事情发生得有点奇怪,我相信会水落石出的,毕竟察罗村一共也没多少人家。”快七十岁的六爷爷一下子说到了点子上, 村民们听了,觉得言之有理,刚才膨胀的愤怒像扎破的气球,渐渐软了下来。
之后的日子里,爷爷就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失魂落魄。原本那挺拔的脊梁,变得双肩紧缩,炯炯有神的双眼,布满了血丝,一躺下,脑海中全是死去的乡亲,他无法入眠,身上仍是一股子硝烟和鲜血的味道。
爷爷就像一尊雕像,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他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深深的痛苦和自责,仿佛那场埋伏的责任全在他一个人身上。
1943年阴历8月17号是几位勇士被杀的日子。
第二天后半夜,乡亲们趁着月黑风高,准备偷偷地将勇士们的遗体运回,入土下葬。
炮楼像个丑恶的怪物,居高临下,死死地扼住了村民们进出的要道,游击队特别不容易,主要是因为地势平坦,鬼子在炮楼里老远拿望远镜就可以看见风吹草动,所以要抗日,必须有胆量,还要会斗智斗勇,
运回遗体成了再一次冒险,好不容易将五个人的尸体放上了担架,却找不到队长的,有人眼尖,用手一指说:“好像炮楼上挂着一个人。”
几个人抬眼望去,果然,一个无头人被吊在炮楼上示众,身上被乱枪打成了筛子不说,还将头颅砍了去,双脚朝上吊在炮楼上,满身的血迹已经凝固,看上去早已僵硬。
鬼子在挑战游击队的底线,你们敢来吗?敢来就像这具尸体,有来无回。
保险起见,爷爷和乡亲们只好含泪撤回。
可是,在那个年代,尸体不能入土为安,这在老家就是犯了大忌。乡亲们相信,人死了是有灵魂的,灵魂找不到归宿便会满村游荡,把村民搅得鸡犬不宁。
抗战末期的河北省农村,战火与苦难笼罩着,人们在饥饿、恐惧与死亡的阴影下艰难求生,但即便如此,传统的习俗依旧如同坚韧的藤蔓,缠绕着每一个角落,尤其是人死之后的出殡习俗,庄重而具有仪式感。空气中传播着臭椿树的呜咽,在我的家乡,臭椿树是百树之王,人们说它如不住神,则必住鬼!鬼神势必住其一。
那天,爷爷家的臭椿树散发出奇特的气味儿,过了些日子,活了几十年的老树竟然死了。
寿衣是乡亲们凑的粗布,一针一线赶制出来的,接下来便是停灵守灵。供品不过是几小碟贴饼子,乡亲们纷纷赶来,帮忙烧纸、上香,以表达对逝者的敬意。
夜空很低,像一张奇特而诡异的黑网,老屋的石磨周围挤满黑压压的守灵人。
乡亲们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中,队长年轻的媳妇像被抽了骨头似地摇晃着站起来,对着几具死者棺材发出母狼一样的哭嚎,哭声撕心裂肺,划破漆黑的夜空,惊飞了乌鸦。女人们都流泪了,她们的眼泪汇合在一起形成一条大河,宛如天上之水滚滚而来。可怜的媳妇,别人家的男人至少还有一具遗体,而她眼前,只有一具空棺材。
时辰一到,抬棺的人抬起棺材,缓缓走出家门。走在前面的是死者的长子,他打着引魂幡,一路上,纸钱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那是对逝者的最后送别。
送葬的队伍沿着村里的小道缓缓前行,突然,远处传来了日军飞机的轰鸣声,人们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大家赶紧躲到路边的庄稼地里,等待着危险过去。飞机的呼啸声渐渐远去,送葬的队伍才又继续前行。
老天爷也被感动了,出殡当天,天空飘雨,土路上的淤泥和牛粪混在一起,泥泞不堪,臭气熏天,出殡的队伍很长,披麻戴孝,纸钱漫天,人们走在雨和雨的间歇里。
几具棺木被放在牛车上,人们听见胶木轮子滚过黄土大道发出神秘的回声。送葬的唢呐声仿佛来自天庭和地狱,方圆几百里的乡亲们都能听到,更多的悲伤传播开来,令人不寒而栗。
出殡后头七,一位死者的母亲带着黄表纸到爷爷家门口来烧,村民们都懂这里的含义,面对这无声的责怪,爷爷默默地忍受着,不做任何解释。
爷爷开始琢磨,鬼子怎么会知道谁是队长?如果不是有人泄露了消息,怎么会中了埋伏?
肯定身边出了汉奸,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把汉奸抓到毙了,不然抗日没有出头之日,只会失去更多的乡亲。
爷爷的直觉越来越清晰,村里的叛徒把计划泄露给了鬼子。鬼子得知消息后,设下了陷阱,等待着游击队上钩,遭遇伏击前,他们听到的乡音就是汉奸配合了鬼子。
麦子收割了,乡亲们更加紧张,爷爷看上去已经习惯和亡灵共生存了,只是他仍旧眉头紧锁,面色阴沉,头上的白毛巾变成了灰色,沾满了草屑和牛粪。队友牺牲那天起,他就丢了笑容,眼下他几乎魔怔了,每时每刻头脑中只环绕着一个问题:究竟谁是那个汉奸?
我家乡在抗战时期,鱼龙混杂, 牛骥同皁。人性中丑恶的东西在艰难岁月更容易显露倪端,有人为了钱,不惜卖国求荣,卑躬屈膝做汉奸。万众一心之际,总会有一颗老鼠屎想要坏掉一锅汤。
别看爷爷大字不识几个,却极其聪明,他已经准确地嗅到不远处汉奸的味道。
吃一堑长一智,行动失败之后,爷爷组织开会,变得更加小心谨慎,将人数控制在最小范围,堡垒户名单也不再公开,警惕每一个人可能在关键时刻为了金钱出卖乡亲。
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
父亲又说不下去了,一颗大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我不知怎样是好?幸亏苏阿姨买菜去了,不然,她又会怪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