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菩拉
1
当滔滔不绝的刻薄话从她最熟悉，最亲近的男人嘴里蹦出来，梁晓绮发现自己的想象力，还是单薄了点儿。她完全低估了这个人的无耻程度。
“梁晓绮，不生孩子的女人，跟不下蛋的母鸡有什么区别？”林升嗤笑道，“哦不对，还是有区别。鸡能宰了熬汤，你呢？”
“你是想说，把我和鸡比，侮辱了鸡是吧？”梁晓绮脸红一阵白一阵。由于太过气愤，原本就大的眼睛，此刻又大了一圈。她没料到，自己这辈子竟然和鸡摊上了点亲戚关系。
“我可没那么说。你倒挺有自知之明。”林升冷笑。
“林升，说话积点口德吧。人在说，天在看！”
“从前你不就爱我这副好口才吗？怎么着，现在改性子了？晚了！”
“你他妈还是人吗？”梁晓绮觉得自己完全失了风度，像个泼妇一样撒起泼来，“信不信我一巴掌，扇得你连你妈姓什么都记不得了！”
“我他妈不是人，你妈是？”
“你放屁！”
见梁晓绮要冲上来的样子，林升觉得自己玩过火了。他知道这个女人看起来一副温婉的样子，真要爆发起来，就会像变了个人。他原本只是想气她一气，并不真想惹这位活火山，而两败俱伤的。
林升故作镇静道：“好男不跟女斗！梁总贵手免抬啊，我自个儿滚。可别污了您那四千多的名贵丝巾。”
说完，林升像往常一样，趾高气扬地摔门走了。
俗话说，嫁错人的女子不如鸡。
这句俗话不管是谁说的，也不管到底有没有人说过，在梁晓绮看来，那绝对是句能表现她此刻心情的至理名言。
她梁晓绮，一个在职场上和男人拼杀的气质女性，算不上绝色美女，但也非庸脂俗粉。在职位上，她也到达了中层管理岗位。买条丝巾怎么了！梁晓绮很气恼，她既没偷又没抢，也没花他林升的钱。这几年，她挣的，已远多于老公林升。
当年林升一穷光蛋，娶了如花似玉的梁晓绮，照谁都说那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梁晓绮顶住所有人的压力，甚至是父母的威胁相逼，在认识三个月后就嫁给林升，足以让他感激涕零的。
唯一给林升落下口实的，是结婚这三年来没给他生下个孩子。他巧言令色指责过，甜言蜜语哄骗过，还没少怂恿他爸妈，甚至发动梁晓绮的父母，和七大姑八大姨，用尽各种办法，轮番上阵来游说。梁晓绮都不为所动。
生孩子谁不会，只有愿意和不愿意之分。梁晓绮忿忿地想。做丁克家庭也不是梁晓绮一人决定的，当初在结婚前，林升可是一口就答应了的。
“养孩子多累啊，两人世界都没了，牺牲生活质量去养孩子，还不如养个猫猫狗狗的。”这是他的原话。
男人就是这么善变。现在，只要一发生龃龉，林升就拿没生孩子的话柄去气她。
梁晓绮觉得林升变了，最近他宁愿多数时间住在单位宿舍，也不愿回家住。偶尔回来吧，言语越发尖酸刻薄。
当初他可不是这样的。刚认识那会儿，他能说会道，既浪漫又温柔，还给她写了很多情诗。那些诗，工整地抄在卡片上，在一大束鲜花里，若隐若现。当林升亲自将那大捧花送去她公司门口，单腿跪下求婚的时候，引来了多少羡慕的目光啊。
梁晓绮能在短短时间嫁给林升，多半是被他那个能说会道的巧嘴，和肉麻的诗给迷了心窍。她觉得当时的林升，简直是个大诗人，越看越顺眼。直到结婚后才发现，她家大诗人的诗作，都是从一个叫普希金的诗人那儿抄来的。
现在想想看，和林升仓促结婚，只是当时的自己被爱情幻像冲昏了头。自以为是不落凡尘的仙女，整个人都在云端飘着，哪还管什么人间的破烟火啊。
梁晓绮当年并不是没人追，她身材苗条，脸庞白皙，五官圆润可人，是古典型的大家闺秀模样。有钱的，没钱的男人，见识了一箩筐，可就没一个能让她动心的。她觉得，自己在嫁人这事儿上，还是有点情怀的。总觉得青春岁月还长得很，可以慢慢等到那个人。可青春的小鸟叽叽喳喳来，又无情无义飞走了，转眼就把她给剩下了。
梁晓绮算得上大龄剩女中的异类了，按说她的条件，完全可以嫁个多金男，当个不愁吃喝的富太太，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然而，她自己虽然不爱读书，但就是喜欢那种有书卷气，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男人。在一群满是铜臭的油腻男围追堵截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来，梁晓绮早已审美疲劳了。林升的出现，无异于一股清流。她在三十三岁“高龄”，如愿嫁给了自己的情怀。
但生活它会翻脸，翻起来的速度，快过翻书。这让梁晓绮始料不及。当初那清冽的泉水，如今也已变成臭不可闻的水沟了。
梁晓绮私下也考虑过，是否真去生个孩子，让所有对她冷嘲热讽的人闭上嘴。可她自由惯了，宁可悠闲地过过小情小调的生活，而不愿被孩子的哭闹，让洗尿布喂奶这些琐碎的家务事占据。
那些从前要好的同学，结了婚生完孩子之后，要么从她生活里销声匿迹了，要么成了朋友圈里的晒娃狂人，哪还有半点当年意气风发的影子。女人一旦生了孩子，就身不由己，做不回自己了。
其实梁晓绮还有一个顾虑，她觉得自己三十六岁了，这个尴尬的年龄，已经成了被医学上界定为高危生孩子人群的那类人。就像别人不理解她为什么不生孩子一样，她同样不能明白，怎么会有那么多高龄妇女，争着抢着赶去生二胎的。她们的后半生，不就完全沦为孩子的奴隶了？这样的生活，她想都不敢想。
“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孩子生得早的，二胎都该上小学了吧。我可不想等给孩子开家长会的时候，让人误以为是他奶奶。”被母亲逼得慌了，她就这样自嘲。
“你就是不懂事儿！就算不为你妈我的老脸，也要为你自个儿的将来想想。我们就你一个孩子，等我和你爸百年之后，你没个兄弟姐妹照应，身边连孩子都没个念想的，老了可怎么过唷。”梁妈妈痛心疾首，“为了你这个不懂事的娃，我和你爸愁得是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啊。”
梁晓绮嬉皮笑脸地说：“你和爸还这么年轻，我哪能那么容易老呢。再说了，以后等我老了，不是还有国家吗。等我赚钱成了女大款，什么样儿的养老院，不都得哄着让我赶紧住进去给他们送钱啊。您甭操心我的老年生活了，你和爸该吃好的吃好的，该喝好的喝好的，把心放宽吧。”
“你都三十六了，我和你爸呀，也六十好几喽……你还能这样折腾几年啊！”梁妈妈挂掉电话，在那头暗自垂泪。
梁晓绮心里难受，妈妈想抱外甥，不是一天两天了。她们的谈话，总像这样不欢而散。直接不给他们希望，总好过给了太多不切实际的期盼，最后再彻底失望要来得好。
梁晓绮胸口闷闷地痛，一点力气都没有，风一吹，仿佛就能让她软绵绵瘫倒在沙发上，再也爬不起来。她叹口气，缓缓站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撮一小口，水慢慢从喉咙滑进胃里。人暖和一些，身体的疼痛也逐渐缓解。
最近工作太忙，回到家还被林升这样气，看来今后还是要多注意自己的健康。人到了一定年纪，绮年玉貌渐逝，身体也开始走下坡路。连老天都不肯再眷顾了，皱纹和赘肉也赶着来凑热闹。她决定明天去把快过期的定期体检给做了，享受一下公司的福利待遇。
梁晓绮接到闺中好友李雪的电话，说她干儿子想她了，让她赶紧麻溜地滚过去吃饭。
李雪比梁晓绮小四五岁，却已是三岁孩子的妈妈了。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不，连没生过孩子的梁晓绮，也破格荣升为干妈了。梁晓绮总对李雪说，自己赚大了。
作为合格的闺蜜，李雪从不干涉梁晓绮不生孩子的选择。用她自己的话说，我自个儿孩子的事，都操不过来心呢，你生孩子的终生大计，我就不瞎掺和了。也正因为这样，她没有被梁晓绮从已婚已育妇女名单上除名。
梁晓绮小口啜着碗里的密制银耳雪梨羹，连声赞叹李雪的好手艺，感叹她家男人真是掉进福坑里，娶了这么位贤妻良母。
李雪笑眯眯望着她说：“咱知根知底的，你就别费那个劲，来恭维我了。话说回来，我一家庭妇女，而你有工作，又高收入，不该是我更羡慕你才合理吗？”
梁晓绮叹了口气，转而开始吐槽林升近期的表现。
听完梁晓绮一番絮叨，李雪不像平日里那般随和，反而一本正经对梁晓绮说：“孩子是维系家庭关系的支柱，少了这一层，男人是很容易变心的。你家林升最近为什么不着家？你有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
这样的话梁晓绮从别人那里听得多了，早就不以为意了。而从李雪嘴里说出来，似乎有些刺耳。梁晓绮打着哈哈笑起来：“你啥时候也变得这么教科书了？”
“假如……我是说假如，万一林升变心了，你会怎么办？”李雪有些迟疑。
“啊呸，乌鸦嘴！”梁晓绮笑着骂了李雪一句，“变心？看哪个狐狸精敢来试试，不手撕了狗男女，我就不叫梁晓绮。”
梁晓绮告别李雪，准备回家的时候，李雪说了些让她多关注林升动向之类奇怪的话，这让她有些不安。她再问，李雪就不愿多说了。梁晓绮满腹狐疑回了家，她觉得李雪今天怪怪的。
李雪是不是在暗示梁晓绮，林升有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这让梁晓绮琢磨不透。他能有什么事呢？
没过多久，林升倒搬回家来住了。不过人呢，倒也像变了个人。他不仅不再对梁晓绮冷言冷语，反而有些沉默，低眉顺眼的，还不时买菜做点饭。梁晓绮下班回到家，还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这让她有些错觉，就好像时光又倒回到了结婚之初。
林升是不是想通了，回心转意，不会再逼她生孩子了？可这看起来又不像他的个性。他那个人，心眼小得很。
从前每次吵架，多是梁晓绮主动和解的。有时候冷战时间久了，尴尬劲慢慢过去，就自然而然又和好了。他有哪次是大度主动示好过的。梁晓绮想了想，一次都没有。太阳打西边出来这种事，发生在林升身上的概率太小了。
梁晓绮带着这些疑问，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就想看看，林升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2
“梁经理，这是您的体检报告，体检中心寄过来了，给！”人事专员王云拿出个密封的信封，递给梁晓绮。
“谢谢，放这吧。”梁晓绮正在电脑前忙碌着，没顾得上抬头。
过了几秒，梁晓绮眼角的余光，看到王云还站着没动，诧异地抬头问：“还有事吗？”
王云讪讪笑了笑说：“也没大事儿，您不拆开看看吗？”
“哦，那等我忙完吧。”梁晓绮打字的速度，并没有慢下来。
“这个……体检报告吧，上面比较关心各位同事的健康，尤其像您这样重要级别的，”王云有点为难地说，“我知道这是个人隐私，可是，您看……”
梁晓绮笑了笑，这是公司的老传统了。说白了，就是全面了解员工还剩多少健康余额，还能不能继续为公司卖命。他们这个行业，竞争压力非常大，近年来，同行里不时传来工作期间猝死的新闻，无不是风头正健的中青年砥柱。
梁晓绮他们公司至今还没发生过这种事，不过公司已开始未雨绸缪，进行定期体检，要求体检中心统一将体检报告发到公司。
这样赤裸裸探听员工健康状况的事，梁晓绮也见怪不怪了。她是做到了部门经理这个级别的，所以人事还会来询问下。如果是普通员工，体检报告在转到员工手上之前，内容早就给研究透了。
王云紧张兮兮盯着梁晓绮拆报告的手。她并不喜欢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平时就没为此少得罪人。可是没办法，她都快三十了，还只做到人事主管的位子。
说是主管，其实就是管自己，因为她这个主管下面，一个干活的人都没有。所以各种打杂的活，她都得自个儿上。
梁晓绮是公司里的新晋红人，她更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看到梁晓绮露出一抹奇怪的表情，王云忙凑上去问是咋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梁晓绮随手将报告丢在电脑前，微笑着说：“没啥大事儿，应该就是乳腺增生。怪不得每次来大姨妈前，胸口都有些胀痛呢。”
王云说了几句场面话，要好好保养之类，狐疑地走了。梁晓绮没有给她看报告的意思，她也不便再纠缠。
梁晓绮失神地坐下来，手微微颤抖着，拿起那叠被她刻意丢在一旁的体检报告。
剩下的半日，梁晓绮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度过的。她恍恍惚惚见了客户，却好几次说错话，完全失了往日的水准。一向不太待见她的总监李亮，也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在会上含沙射影指责了她几句，她也无力反击。
第二天，梁晓绮去了趟市立医院，拿了专家门诊的号。
“这样的情况，持续多久了？”穿白大褂的主任医生，边仔细翻看梁晓绮的体检报告，边问道。
“也就这两三个月，之前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梁晓绮不安地说。
“生过孩子，哺乳过吗？”
“没有。”
主任医生放下报告，认真看了她一眼，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乳癌的可能性比较大。”
“您说……癌？”
从医院出来，梁晓绮垂着头，看不清神色，慢慢走在不平整的街道上。她应该叫出租车的，却没有叫，只是一直朝前走。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四月天里，气温不冷也不热。阳光照在梁晓绮脸上，却让她的脸有些火辣辣的。她仿佛醉了一般，踉跄了一下，跌坐在人行道上，鞋跟断了。
她索性靠边坐了下来，不顾行人投过来的，或审视，或好奇的目光。在别人眼里，这样一个穿着正装，失魂落魄坐在地上的中年妇女，一定很奇怪吧。她想。可是她却得了癌症，而那很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两天后报告会出来，这期间放松心情，如果确诊了，就需要你配合好好治疗。”
医生的话还回荡在耳边，只要不是恶性的，治愈的可能性还是有的。可是梁晓绮却无法放宽心。她怕死，她还不想死。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她还年轻，工作也正有起色，为什么偏偏要让她遭遇这样的不幸？
梁晓绮无力地站起来，走上陌生的街头。鞋跟断了一根，她就拎着那只坏掉的鞋子，一瘸一拐继续往前走。
刺耳的急刹车，伴随着一声咒骂：“找死啊，看着点！”
梁晓绮目光呆滞地望着玻璃后面司机愤怒的脸，就像看另一个世界的人。司机看出她神色不对头，以为碰到了个疯子，骂骂咧咧把车倒开，调头呼啸而去。
梁晓绮这下清醒过来。她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往家的方向开去，在一闪而过中心广场的时候，梁晓绮赫然看到车窗外一个熟悉的面孔。那张脸笑嘻嘻看着别处，下巴微微扬着。那是她老公林升。
林升的胳膊，被一个娇小的女子挽着。两人亲昵地说笑，亲亲热热往前走，看起来就好像一对普通情侣。
在那一瞬间，梁晓绮的心猛得沉入无底深渊。她呆呆坐在出租车里，突然间发现出租车空间太过狭小，就好像所有空气在一瞬间被抽走，自己成了条失水的鱼儿，马上就要窒息过去一样。
她想起李雪暗示过的那些话，李雪肯定早就知道些什么。
梁晓绮忽然高声尖叫起来，并冲司机大喊：“停车！”
司机被尖厉的叫声吓了一激灵，迅速将车子停在路边。
梁晓绮还没等车停稳，就开始拉车门。就好像身后有恶鬼在追赶，她逃也似地跳下车，转身往来时的方向奔去。
“哎，你还没付钱呢！”司机按着喇叭，把头伸出车窗，在她身后不满地大叫。
司机的叫声，引得行人纷纷驻足。人们顺着司机的目光，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一阵风似的，向一对手挽手的男女冲过去。那高个女子在接近他们时，用力甩了男子身边的女子两巴掌。
“啪，啪！”清脆的掌音响起。
“啊……”只见被打女子猝不及防，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她惊愕地捂着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哭丧着脸问：“你干嘛打人！”
“打人？就打你个狐狸精！”梁晓绮双手叉腰，两眼圆瞪，居高临下看着那女人。她顺势又朝女人身上踢了几脚。那女人抱着肚子，作疼痛状。
“梁晓绮，你疯了吗？”一旁的林升这才反应过来，大声斥责着去拉她。
“我是疯了！被你们这对狗男女气疯了！”梁晓绮冷笑着指着他的鼻子，“怪不得你不回家，原来魂早被外面的野狐狸勾走了！”
林升开始拉扯梁晓绮的肩膀，要把她拖走。梁晓绮拼命护着自己，不让他拉，两人撕扯起来。梁晓绮人高马大，和林升差不多个头，所以林升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反而被抓伤了脸，身上也挨了一顿拳打脚踢。
围观的人一阵叫好。林升理亏，只能白挨了这顿打。
梁晓绮万万没想到，当街打小三这种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行径，竟然发生在自己身上。平时颇让她不齿的事，自己竟然全做了。尤其让她心寒的是，林升居然完全向着那个女人，而不顾惜半点和她的夫妻情分。
地上的女人开始呻吟，哭着捧起肚子喊疼。林升慌忙放开梁晓绮，蹲下去看她的情况。
梁晓绮的发夹在撕扯中已掉，头发披散下来的阴影，遮住了大半个脸。这让她有些面目狰狞。她握着拳，两手紧紧抱在胸前，朝两人冷笑：“这么不经打？”
“梦梦她怀孕了，三个月了。”林升突然抬起头，恶狠狠盯着梁晓绮，就像看着前世的仇人。
“梦梦……叫得还真亲热！心疼了？这么快连野种都中上了！”梁晓绮发觉，自己简直完全不认得眼前这个男人了。她把牙一咬，将这辈子说过的最难听的话，撂了出去。
旁边围上来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听到梁晓绮这话，人群一阵哗然。
“打得好！”有人起哄。
有人说：“这出手也太重了，怕是要流产了。”
林升慌忙打电话叫来救护车。梁晓绮和围观的人们，看着那蜷缩成一团的女人，被医护人员抬上救护车。林升跟着上了救护车，救护车鸣叫着开走了。
梁晓绮有种很奇怪的置身事外的飘忽感，就好像自己是个外人，眼睁睁看着别人家发生的闹剧。刚才的事，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
林升的背叛，带给梁晓绮的，除了最初的震惊和痛苦外，并没有想象中的绝望。相反，经过这番折腾，竟还有了一种复完仇了的解脱感。虽然梁晓绮并不想承认，但那种感觉，却潮水般从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涌上来，畅快地让她难以置信。
也许心早就不再爱了，只是对这鸡肋一般的一纸婚姻，欲罢不能罢了。
但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事已至此，她和林升的关系，算是彻底完了。梁晓绮万没有想到，这段从一开始就不被祝福的婚姻，最终还是以闹剧收场。
3
第二天早上，梁晓绮照常去了公司，但她一眼就看出，公司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走进公司大门，她感到有很多眼睛在背后打量她，她一回头，那些眼睛又都若无其事挪开了。平日里，和她热情打招呼的同事下属，远远看到她，也是绕道而行。
梁晓绮有些莫名其妙，这些人今天是怎么了？她看看自己，衣服并没有穿错。对病情的焦虑情绪，在最终的诊断书出来之前，她也尽力隐藏了起来。自己看起来，就跟平时没有半点差别。
梁晓绮满腹狐疑走进办公室，还没坐稳，总监李亮后脚就跟了进去。
她一见这个平时不怎么待见自己的总监，就知道准没好事，但还是礼貌地打了招呼：“李总监，有事儿吗？”
李亮不动声色地审视着梁晓绮，嘴一咧，噗嗤笑了出来：“真是不得了，就这么成网红啦！”
“您说什么呢？”梁晓绮摸不着头脑。
“还真没看出来，平日里只知道你伶牙俐齿的，得理不饶人，没想到打人功夫也是一等一。”
“什么功夫？”梁晓绮更疑惑了。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你家那点热闹事儿，现在人尽皆知啦！”见梁晓绮错愕的样子，李亮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走了。他幸灾乐祸的表情，并未加以掩饰。
梁晓绮心里咯噔一下。
她慌忙打开电脑，结果却让她大吃一惊。昨天的事，被现场好事的人拍了视频发布到网上，而梁晓绮也被人肉出工作单位和具体职务。
媒体更是做了添油加醋的新闻，还起了个夸张惊悚，又失实的标题：《xx投资公司女高管，当街打小三致其流产》。配的图正是梁晓绮头发半遮面，两手抱胸，冷漠看着躺在地上小三的照片。
当梁晓绮被告知，总经理和人事总监要和她约谈时，她心里已经明白会发生什么。
两位老总当即肯定了梁晓绮这几年对公司做出的贡献，他们个人表示了对她的关心和支持。但也委婉提出，当街打小三这个事呢，经过媒体发酵，造成的社会影响比较大，公司经过研究，希望梁晓绮能自己提出辞职。
梁晓绮知道再为自己辩白，已没有任何意义。她礼貌地谢过两位老总，微笑着站起身，走了出去。
李雪接到电话，是梁晓绮打来的。她听出梁晓绮声音不大对劲，紧张问道：“怎么了这是？”
“我呀，刚丢了工作，现在和你一样了。”梁晓绮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遥远，“甚至不如你呢，你还有老公，有孩子。我现在，什么都没了！工作没了，老公也没了。”
“你知道林升的事了？”李雪犹豫了下，还是接着问。
“哪能不知道，为这事，我成网红了！”梁晓绮哈哈哈狂笑不止，然后顿了一下，哽咽着补充，“网红……你知道吗？”
“是我不好，之前发现林升的事，应该早点告诉你的，”李雪说，“可是我怕你受不了。我也劝过林升，希望他能回心转意，全心全意对你。可没想到……”
“这不能怪你，你是为我好。是我自己眼光差，当初眼瞎看错了人。”电话那头的梁晓绮，轻声叹了口气，“怪我自己命不好，我甚至还得了癌症，乳癌……”
“你在哪儿？”李雪大吃一惊，“我去找你！”
梁晓绮只淡淡说了句“不用为我担心”，就挂了电话。
李雪继续拨打梁晓绮的手机，一直是忙音中。她微信问梁晓绮在哪儿，并劝她冷静下来，等她过去再说。
过了很久，梁晓绮微信回复：安盛广场。
李雪急忙把孩子丢给老公，打车径直去了梁晓绮说的地点。
傍晚，在繁华的商业区里，安盛广场灯火辉煌。虽已过了饭点，但作为这个城市里人气最旺的购物美食广场，依旧人潮涌动。
李雪急于找到梁晓绮，但梁晓绮的手机仍然打不通。她四处张望，希望能看到她，可是徒劳无功。她发微信说：“我到安盛了，你在哪儿？”
这次梁晓绮很快有了回复：“在顶楼。”
李雪不明白梁晓绮来安盛广场干什么，她生怕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她知道，安盛广场是梁晓绮和林升初次相识的地方。
安盛广场的顶楼，是开阔的平台，上面种着些商场的绿色植物。这里视野开阔，可以俯瞰到城市的地貌，是个不错的观景平台。它闹中取静，少有人来，偶尔会有些有情调的小情侣，来这里看星星。
此刻，梁晓绮就斜靠在围栏边上，一动不动看着远处。她那么专注，身上的线条，有一种雕塑般静止的美。
李雪正犹豫着，要怎样上前去打招呼，不至于太过惊动她。梁晓绮的声音已传来：“你来了。”李雪看不清她的表情，因为她根本没有转过头来。
“你看这个城市的夜晚，多美，”梁晓绮的声音很平静，“真是怎么都看不够。”
这让李雪舒了一口气。她慢慢靠近围栏，在梁晓绮身边站定说：“怎么一个人跑这来了？害得我好找。”
梁晓绮看着她微笑，笑容虽有些悲哀，语气却在自嘲：“是怕我寻死吗？”
李雪无言以对，因为她就是这么想的。她说：“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何必呢。”
“当我站上这里的时候，我的确想过，如果从这跳下去，那就能一了百了，万事皆休。”梁晓绮说，“可是夜幕降临了，那些星星落在我头顶上。我就一颗一颗数着它们，慢慢地，怎么都数不清了。”
李雪静静听着。她知道这云淡风轻的一番话，绝没有听起来那么简单。
“我就想啊，那不如活着吧，直到把天上的星星数清了为止。”梁晓绮的目光，看起来很遥远，“就像年少时一样。”
李雪轻叹了口气。她发现此刻，月光撒了一地。而深邃的夜空中，那些神秘的星星正眨着眼睛，注视着她们。
几天后，梁晓绮去医院做了单侧乳房切除手术，幸运的是，恢复良好。
她的新生活，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