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这个字眼,在很多人的文字里或者影视剧里都代表着温暖和幸福。在我的感觉里,别人的母亲几乎都是完美的,举手投足间对孩子充满了无限的爱和柔情。这令我常常感到自卑,越发回避谈及自己的母亲。
我的母亲活得实在是太苦了。外祖父母一共生了七个孩子,母亲排行第六。由于经济拮据,母亲打小便被送了人。她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是在养父母家度过的。
母亲聪慧,善读书,爱唱戏。可养母是个极为苛刻的人,说收养女儿就是为了侍候她,在家洗洗涮涮的。她不顾老师的反对,强行将母亲从学校领回了家。县里的剧团巡演,相中了扮老旦惟妙惟肖的母亲,又是她从中作梗,让母亲的愿望落了空。
后来,母亲遇到了父亲,满心希望能把日子过得开开心心。当时还是集体合作社,出勤记工分。母亲的勤劳和善良给自己赢来了很好的口碑,愿意搭帮干活的人自然很多。可婆婆不买她的帐。
她的婆婆,也是我的奶奶,在母亲嫁进门的时候,刚刚36岁,正当盛年。我姐出生半年后,四姑出生了。小姑也只比我大半岁。女人之间的争斗我至今看不懂,我只知道,生完姐姐后,还在月子里的母亲就患上了严重的胃溃疡。治病的过程漫长而又艰辛,这病缠上母亲,使她动不动就肚子痛,一直不能正常饮食,直至今日。
听得有一次,父亲带母亲看病未归,奶奶已在家支起了铺上稻草的床,准备替母亲收尸。探病的小妗伤心欲绝,夺门而出。
父亲当时在公社里上班,每周回一次家。母亲在地里忙完农活后,为了赶时间,几乎是小跑着回家草草做饭给年幼的我们。实在来不及,我们就吃捂在锅里的冷馒头。
那时的我们还不怎么懂事,偶尔凑在奶奶的灶边,眼巴巴地望着奶奶和姑姑们吃的热饭,却常常被三姑呵斥了出来。
奶奶是不出工的,有时间做饭。二姑管开工,早早吃完饭就打铃吆喝出工,由于我们的拖累,母亲多次因为迟到被扣了工分。
如此的经历,让母亲有时变得很极端,甚至不可理喻。也许,是为了发泄心里的怨气,母亲曾咬牙切齿地说:我这两个女儿,一个嫁到南山,一个嫁到北山,再不要碍我的眼。那一刻的母亲,忘了自己也是个女人。
我小的时候,很少感受到母亲的怜爱之心。打骂是常有的事。记得有一次,她找不着自己的东西,就认定是我弄丢的,狠狠地打骂我。后来自己找到了,半句道歉的话都没有。
这件事在我心里留下了阴影,以至于随后的人生中,对于别人的误会,我总不屑于解释。后来,每当女儿丢了东西,无论贵重与否,我都很少去指责。
其实,我知道,母亲心里是爱我的。她和父亲一起,为了赚钱供我们上学,做很重的苦力活,村里的男人都自愧不如。她又是一个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记得有一天,她来学校看我,我好激动,就跑前去拉她的手,却被她下意识地躲开了。满心的欢喜刹那变成了失望,我失落了好久。
随着时日的递增,我慢慢地释怀了,理解了母亲的不易。她从小很少享受到长辈的关怀,根本难以体会到爱与被爱的滋味。对她来说,长辈和晚辈的相处模式已基本固化,改变是脱胎换骨的事,几乎没有可能。
我清楚地记得,我辛苦挖来的野菜被她倒在猪圈当猪草;也不曾忘记,偷偷地炒豌豆被发现后,她若无其事拿去喂马……但我对她,依然恨不起来。
老家的冬天很冷,父亲嫌呛不肯生炉子。我给她买了低温炉,却从没见她用过一次。她总说不冷。无奈,只有送去厚厚的棉裤和棉鞋。
父亲腿出了问题,行动不便,变得更加执拗暴躁。一米八的大块头,母亲尽管身材瘦小,硬是每天坚持给他翻身,擦洗,按摩,把父亲收拾得利利落落。
每次回家看她,她总是做好了可口的饭菜,坐着看我们吃。说我们回家匆忙得像打仗,满腹的心事没有人听。她想说的我都懂,却无从劝说。我们生疏得太久,从没有相偎的亲切,有时想抱抱她安慰一下,又害怕她会不习惯。
离家时,她和父亲总是送我们到门口,想到忘了什么就回头去拿,有时几次三番地来回跑。又不忘叮嘱老公慢点开车。
是的,母亲老了。她虽然不曾被长辈善待,但她对她的父母,养父母以及她的公公婆婆,依然尽心尽力地服侍,尽着晚辈应尽的本分。
奶奶晚年的时候,父亲卧病在床,母亲已是七十岁的老人。每顿做好了饭,盛了第一碗,总是脚步匆匆走到前院端给奶奶。那时的奶奶,跟母亲倒比跟父亲相处和睦些。
如今她送走了所有的长辈,给她和父亲的寿衣、照片都准备好了。她总是说,你们都忙,妈知道。我开导她,说政策好了,幸福的日子还长着呢!她笑笑说:活太久了不好,拖累你们。
母亲辛苦了一辈子,始终难舍对土地的依恋。走在通往村外后坡上的自留地的小路上的母亲,想必是幸福的。自留地里,红薯,豆角,茄子,辣椒们生机勃勃,沐浴着母亲深沉的爱。她指着远一些的一片花生说,那是你麦芳嫂子的,她老了,跑不动了,就让她在咱家地里种。母亲的笑容荡漾开来。
那天,她说了很多话,提到了村里很多人。言语里满是慈悲和同情。邻居的大妈,那个曾经深深伤害过母亲的人,如今也已满头白发,风光不在。她经常来母亲家里串门,拉着母亲的手家里家外的絮叨。
岁月如风,时间是河。那些刻进生命里的过往,在母亲爽朗的笑声里,都变得云淡风轻。
祝福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