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往事,在时光的幽远处,站着一位高大的人物,我真希望他萎缩下去。
二十年前,我和老公分居遥远的两地,孩子出生不久,我在老家实在撑不下去了,于是进行了工作调动。因为老公在部队工作,云南的地方政府比较照顾军人,所以接收手续较为顺利,而老家河南的调出手术却出现了一点小波折,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给我留下永生难忘的近乎屈辱的记忆。这个人就是当时刚上任的局长,他也是我生平所近距离接触到的最大的官。
尽管我是一个耳目有些闭塞的普通乡村教师,但也还是听到了这位新上任的局长大人的一点传说:他曾是邻乡的政府党委书记,非常贪,相当有背景,特别有钱,被人告来告去,告到教育局长的位置上。通常来说,这样的人物离我很遥远,然而命运却让我们有了一次微妙和短暂的交接,我的调函上必须有他的亲笔签名。
当时我是一个又黑又瘦,憔悴不堪,无精打采,虽还年轻却已开始衰老的女人。在焦躁不安中等到从云南空运回老家的调令,已经开学了。那个九月初的炎热的下午,我抱着一岁的孩子马不停蹄从乡下赶到教育局,先去人事科办理相关手续,科长是一位短发、黑胖、刻板的中年女人,因为档案中有一点材料不齐,费了一些力气补材料。
补好材料后,科长拿着我的调函去找局长签字,结果扑了空,让我等。我左等右等,儿子呆不住,哭闹不止,办公室一位年轻秀气的女科员问我:“你不应该带孩子来,怎么不让你的家人帮你带孩子呢?”我苦笑:“没有人帮带孩子。”她建议:“大门口那儿小卖部有一位婆婆,你可以开点钱给她,让她帮你带。”我觉得不可行。
快到下班的时间,孩子要撒尿,我赶紧带孩子到楼下草丛中撒尿。这时我看到楼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有个男人打开车门准备上车,那位人事科长赶过来指着我焦急地对那个男人说:“就是那个女教师等着签字。”我明白那个人就是教育局长,我赶紧朝轿车走去。可是局长却一个劲地朝人事科长直摆手,关上车门,让司机开车一溜烟走了。人事科长一直对我板着的脸有了一丝松动和无奈:“你也看到了,我已经尽力了,但局长不签。他要去市里开会,三天后才回来。你三天后再来吧。”
一颗颗泪珠止不住就自己流淌下来:三天啊,多么漫长的等待,他花一分钟就能签上他的大名,却要我等三天。
三天后的一大早,我抱着孩子来教育局候着。局长姗姗来迟,而局长办公室已有好几个人等着找他办事,我也和别人一样把调函放在局长办公桌上等局长一份份地处理。孩子仍有点闹,局长不高兴地让我到门外等。我以为局长一会儿就会叫到我,但局长处理公务如蜗牛爬行那么慢,我左等右等都等不到我,忍不住进去,我看到一位衣着体面,看起来有些身份的女士在和局长交谈,其实他们已经谈了很长时间了。局长严厉地对我说:“出去,到下面去!”
孩子又要撒尿,等我再上来,局长办公室又空了,局长又出去办事了。
下午我继续抱着孩子候在办公室楼下,终于看到局长来了,我赶紧迎上去,这时我才算大致看清这位局长的长相,威严中透着一丝痞气。我战战兢兢地说:“徐局长,我已经等你三天了。”他直接忽略了我这个人,不理睬我,大踏步的走自己的路。我紧跟着,结结巴巴地说:“局长,帮我签个字。”他厌烦地说:“别跟着我,别跟着我。”我不知道此时我该怎么办,除了像癞皮狗一样紧跟着他,我还能干什么呢?他“噔噔蹬蹬”像甩开什么极为厌恶的东西一样,到办公室,我紧跟到办公室,他拿了一个本子到会议室,我紧跟到会议室。一路上他厌恶地说了无数个:“走开,别跟着我。”
他走进空无一人的会议室,我也走进会议室,他暴怒了:“你给我出去,出去!我们要开会!”一种强烈的屈辱感击中了我,我觉得我连一条癞皮狗都不如,我抱着孩子蹲在会议室外面的走道上不顾形象嚎啕大哭,这时开会的人陆陆续续来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的男科员走过来对我说:“别哭了,局长已经同意给你签字,快去局长办公桌上拿你的调函来。”
会议室里已坐满了人。我不知道他们都是什么表情,更不知道他们各自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哽咽着麻木地拿着我的调函走到局长面前,局长威胁道:“你再哭,我就不给你签了。”我自嘲:“女人,不就是爱哭嘛。”局长提起笔就签,我赶紧提醒:“不对,签这里。”幸亏我的大脑麻木之中还有一丝清醒。不然这张经过长途跋涉决定我命运的调函会不会作废,要重新打一张呢?
回到学校,我把签字的波折讲给一位老于世故的师弟听,他马上指出症结所在:“人家新官上任,你却送人家一张白皮。”接着又说:“幸亏你抱着孩子,不然这字不会这么轻易签下来。”我又想起教育局那位年轻女科员的建议,不禁哭笑不得。
如今,打击贪官的子弹“咔咔”作响。不知这位曾经耀武扬威的教育局长有没有中枪,轰然倒下,让我这样样抑郁的小人物也快意恩仇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