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三点多钟的时候,婆婆来敲慕晓夕的门。
“晓夕,勇子在楼下让你去接他上来。”
慕晓夕跳地下床,拉了双拖鞋飞奔就跑,她怕迟上一秒,勇子就又不见了。她几乎是从五楼栽下来的,一步跨三个台阶,脚尖才沾一下地面,就又是三个台阶。拖鞋溅起“啪啪啪”的声响,把楼道里的灯都打醒了。
刘勇还是坐在正对楼宇门的那根路灯杆子下。门被猝不及防地劈开,一束昏黄的光影打在刘勇身上,他跟个鬼一样,下意识挡了一下。他抬头看慕晓夕,眼窝深陷,一张暗黢黢的黄皮紧绷绷地裹着那颗骷髅头,没有一丝气色,没有一点血肉,几根稀疏的头发刚刚住过鸟一样,整个人倚在那里,似乎一脚下去就能踹成两截。
垃圾桶就在刘勇跟前,这是又在吐,回回碰了海洛因他肠胃都不好过,不把胆汁吐出来不算完。眼前的一幕尽管是慕晓夕预料中的,可泪水还是不争气。她举起胳膊重重一记耳光摔在了刘勇脸上。她还要打,被刘勇死死搂在怀里;“晓夕对不起,我实在控制不住,我们离婚吧,房子给你,孩子也给你,我不能再连累你了.......”又是这些话。
这样的把戏刘勇已经上演过很多回了,身上的钱不花完他绝不回来。回来也不直接进门,卖惨是他一向的做法,他要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等慕晓夕来接。他的脑袋转速一直就比慕晓夕快,染上毒瘾以后更是厉害,他准能一下就把慕晓夕的命脉掐住。他知道慕晓夕嫌丢人从不和他在外面吵,他更知道自己越是装可怜,慕晓夕才会把所有责任都归在自己身上。他越无耻,晓夕越是理亏。
这回慕晓夕跑得那么快,他有一点感动,他的良心再一次受到谴责。弥黑的夜色下,他又一次对自己下了毒咒:“一定要戒。”
上楼回家,婆婆已经穿好衣服要走,她要给小两口腾出时间来吵架,有她在两个人总是谁也不让谁。夜很黑,可黑不过希望,儿子是自己生的,她愧对儿媳妇,她也是个没理的人。
一切流程都是照旧。母亲走了,刘勇又开始表演,打自己耳光,给慕晓夕下跪。慕晓夕不想听,含着泪倒头睡下了。刘勇先是自责,后是骂慕晓夕太善良,才把他纵容成这样,说慕晓夕但凡是个泼妇,他也会忌惮她一二分,不会堕落这么快。
慕晓夕知道自己有错,刘勇的那套说法其实是她自己发明的。若说刘勇是被海洛因牵掣着的提线木偶,那她慕晓夕就是铺在海洛因下那一张张锡纸。她胆小、懦弱,刘勇才敢在她上面肆无忌惮地烟熏火燎。她一次次原谅,一次次不忍心把他送去强戒,也才让刘勇越来越不珍惜她。
她要一直做那张被任意炙烤的锡纸吗?慕晓夕不愿意。
儿子轩轩睡着了,梦里一阵阵委屈长叹。慕晓夕已经两年没有见到轩轩了,轩轩不愿意和她在一起,要不是奶奶一直陪着,轩轩碰都不让慕晓夕碰一下。
地上是刘勇捣蒜般的忏悔,床上是两行泪渍斑斑的轩轩,慕晓夕呆滞了。闭上眼,夜色如一片汪洋的大海向她袭来,她的小家孤舟难行,她握着一支破桨板,不知道要划到哪里去,在漫天连地的黑色里,没有一点点光明。
当初,为了帮刘勇戒毒,慕晓夕丢下不到一岁的轩轩就和刘勇外出打工了。吸毒戒不掉的是瘾,逃离这个地方,就逃离了这里的人脉,也就逃掉了这里的毒品。离开时间足够长,也就放下了心魔,离开的地方足够远,也便不想着回来。
从黄土高原的晋西北到新疆的阿克苏市有着三千两百多公里的距离。他们出去两年,蹒跚学步的轩轩已经去上幼儿园了。这两年里她不用刘勇出去挣钱,一个人负担两个人的生活,毒瘾来的时候她任由他打骂,七百多个日夜是她对轩轩思念的肝肠寸断,三十平米租来的小屋摆满了刘勇的电脑和各款游戏机。她什么都不用刘勇干,她只需要刘勇在她眼跟前健健康康地活着。嫌饭菜不好,刘勇能把桌子都掀起,游戏打输了,刘勇一把就把慕晓夕推到了角落。慕晓夕权当是在照顾一个病人,她不能跟一个病人置气,她得等着刘勇长大,她得等着刘勇痊愈。她等着能有一天可以把家里的重担再挑回刘勇肩上。
刘勇活过来了,他知道心疼慕晓夕,替慕晓夕分担了,日子渐渐回到了他们初见时的模样。阿克苏的黎明比晋西北的来得晚,但好在持久的晚霞可以一直印染到晚上十点。慕晓夕以为自己熬出头了,她想轩轩,她想自己的父母。收拾回家行囊时,她甚至幻想自己可以理直气壮把给母亲的礼物送出去。
他们在跨进这个小城的第一时间刘勇就和钱包同时消失了。一切又都回到了起点,两年是天上的两年,慕晓夕一筹莫展。
脑袋里过电影一样把慕晓夕从一场伤心带到另一场伤心里。她还得救刘勇,她还得救轩轩,轩轩是个男孩子,他不能让他有样学样,他不能让他继续活在一大群亲人的阴天里,她得让他看见阳光。
抬头,东方已经开始泛起血色。慕晓夕安静端详着刘勇,拿起手机按下号码。
一副镣铐带来了新的希望。
刘勇走后,家里就没消停过。这不,慕晓夕又和婆婆吵起来了。这次是因为轩轩要穿什么衣服去幼儿园的事,一个怕孩子热,一个怕孩子冻着,双方各执一词谁也不让谁。婆婆毕竟是年迈了,慕晓夕恶狠狠地摔上门,抱起轩轩下楼了。
家里没了纽带,慕晓夕和婆婆的矛盾愈演愈烈;“亲自告发自己丈夫吸毒,这是多么狠心的一个女人,”她的婆婆每天喋喋不休地输出着慕晓夕的罪过,“慕晓夕是个狠人”、“慕晓夕不守妇道”、“慕晓夕其实就是个娼妇”,恶语越来越变本加厉。
老太太在慕晓夕跟前理亏多年,这一刻她的压抑就如爆炸了的沼气池子一样,各种臭水、污垢一下子就像慕晓夕扑来了。她不埋怨毒品,更不责怪自己的儿子,她觉得慕晓夕才是一切罪孽的元首,他的儿子是夭折在慕晓夕这堆烂泥里的清莲.......
刘勇被警察带走的那晚,慕晓夕就已经规划好了他们的未来,不就是强戒两年吗,她等他。她依然习惯把罪过归在自己身上,她觉得是自己的方法不对刘勇才一直病着,她坚信这一关刘勇能闯得过。她不能放弃刘勇,如果连她也放弃了,那刘勇还有什么活路。刘勇是她的希望,她是刘勇的归宿。
婆媳关系的坍塌是慕晓夕预料之外的,上一回走他们还有个坚强的后盾看着轩轩,这一次,婆媳关系成了两片缺油的齿轮,生磨硬磕地载着这艘摇摇欲坠的破船。
富丽小区的大门正对着一个小广场,小广场的中央是一个水池子,养着几条半死不活的金鱼。把孩子们送到学校的妇人们都要在那里拉一会家常。慕晓夕回来的时候,婆婆正扎在人堆里哭诉着自己早上的遭遇,一众人看见慕晓夕走过来,就跟泄洪的阀门一样,立马就关上了。慕晓夕感觉到了这种不适,这是家丑,她应该装作听不见走开,可婆婆显然是不想放过她,更加趾高气昂了:“这是个可恶的女人,害了我的儿子,还要害我的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