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里的信

和老师相识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我一直喜欢写东西,却文笔稚嫩,苦于不得法,很难写得出称得上好的文章。

三年前,经朋友介绍,认识了一位写作的先生。那时候,老师整五十岁。

老师的家在偏僻的郊区,因为老师不好热闹,所以在郊区里深居简出,写出的东西,也以笔名发表,从不署本名,哪怕他的读者都知道了那个笔名就是他,他也从不署自己的名字。听说老师年轻时也是十分喜欢热闹的,后来出了一些事情,便喜欢一个人安静了。具体是些什么事情,老师没有说过,也就不得而知了。

第一次去拜访老师时,家里还有许多其他的学生——大都是经人介绍或是慕名而来的。老师的家,是自己的一个小院,一直都是一个人住,他的夫人、儿女都在什么地方,倒是有许多种说法,有的说他的夫人早早离世了,有的说他与夫人离异了,儿女都随了那一边,众说纷纭,无知真假。只是老师自己从来不辩解什么,听了这些说法,只是笑一笑。

老师人是很和蔼的,学生去他家里学习写作,他永远都是热情的,永远都是耐心的,只是当有些人企图用利益讨好时,他便沉下脸去,并告知这些人,以后不要再来了。他教学生,不是古板的,是言传身教的,通常会在他那个大大的书房里,来给我们讲解写作——不止是写作,还有很多很多的事,越听他说的话,便越觉得自己所知,还是太少。

在书房的窗户外,种着一棵杨树——这其实是不太符合传统的,传统说法讲,杨树是阴树,不宜种在院子里,有老话讲: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里不栽“鬼拍手”。这个“鬼拍手”就是杨树,杨树叶子宽大,到了夜里,风一吹,便会“哗哗”作响,好像有人拍手一般,这也是院里不栽杨树的原因之一。老师大概是不相信这些吧。

这棵杨树正好在书房外头,到了下午,太阳照着杨树,便投下影子。每到下午三点半,老师的手机便会响起闹铃——是一曲欢快的轻音乐,也不只是欢快,只是节奏很明快的,听风格,像是三十多年前的老曲了。这时候,无论有多少学生,无论讲到了什么地方,老师总是会让学生们先回去,有人询问过原因,老师只是推说有事,于是也就不得不离去了。几次离开的时候,我留意了他,他并没有忙碌起来,而是坐在书房,透过窗户,看着地面上杨树的影子,痴痴地发呆。

闹铃,却依旧响着。

老师书房的桌子上,有一个雕工精美的小盒子,看上去很是好看,就放在手边的位置,却从来没有被打开过——至少我一次都没看到老师打开过它,于是对于里面的东西,还是有一些好奇,出于礼貌,我也没有过问。

因为老师的家很偏远,更因为那些学生里许多对写作的热爱只是“三分钟热度”,来老师家中学习的人一次比一次少——其中也有那些被老师拒绝收取利益并告知不要再来的,三年下来,还常去老师家的,只我一人了。

今天我还是同原来一样,去到老师书房里,很是期待今天老师要讲些什么。

老师今天好像很沉静,坐在窗户边,看了看外面的杨树,又看向我,他打量着我。

“我教你,有三年了吧?”

“您教我三年多了。”

他顿了顿,摸了摸手边那个精致的盒子。

“孩子,写作,是要真情的。”

“这个您一直都在强调。”

老师满意地点点头。

“好,记得就好!”

他的眼睛闪过一道光,又看了看外头的杨树,拿起那个盒子。

“打开看看。”

我一时间不知措了。

“我?”

“打开看看吧。”

我愣愣地接过来——我实在是不敢想,我一直好奇这盒子里是什么,今天竟能满足我的那些好奇了!应当是十分珍贵的东西吧!

盒子盖打开,里面是一个旧信封,上面放着一串十分陈旧的手链。信封没有密封,两样东西虽然陈旧,却是十分干净,没有灰尘在上面,还十分光滑,看上去像是被经常摩挲的模样。

老师示意我拿出来看看,我小心翼翼地拿起手链,最下面一颗小吊坠还是掉在了地上——不是我不够小心,大概是手串年数太久了,那个小吊坠已然挂不住了,一拿起来,便掉落了下去。

我急忙道歉,老师笑着看了看我,摇头示意没事,便弯下腰去捡那个小吊坠,手却停在了半悬空。

我弯腰捡起那个吊坠,他才缓过神来。

“打开那个信封看看。”

老师直起腰,对我说。

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封信,信纸早就泛了黄,不知是什么时候的。

“看看这个吧。”

我点点头,开始读这封信,这信十分奇怪,开头与结尾,都不是书信格式,甚至连寄信人、收信人的名字都没有,之所以说它还是封信,大抵是因为内容里常可看到的“你”,以及,它是在信封里被拿出来的。这信是谁写的?是别人寄给老师的吗?我看向老师,他的眼睛里满是温柔,抬手示意我读下去。

这是一封很特别的信:

已然许久不联系了,我忍住了太多的想念,从你的生命里退出去。

再让多一些的文字,是为了怀念你而被写下吧!可能是最后一次给你写这么多的文字,也是时隔很久,再以一个平淡平和的心去给你写这些文字。

分开两年了,也不晓得你过得怎么样,应当是不错的吧!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一定是要幸福的,可惜这幸福,与我清了所有的关系。

我们的分开,就像是叶子被风吹起、花瓣随风落下的故事,在空中的那一交错,是一幅惊艳,继而匆匆错去。无可说是哪一个错去的更快一些,只是错去后,叶子飞向天空,花瓣坠于泥土,许是终生不相见。

这样的突兀,就像我们的相爱一般,不可名说地爱上对方,又不可名说地分离,相遇在这世界上,又将彼此归还给世界。我大概还没有完全把你归还了吧,我心里还是记挂着你,曾有段时间,我也是想忘却的,后来我妥协了,与自己的心妥协了。

我们相恋时,我送给过你一个手链,后来,你也归还给了我。记得吗,我第一次为你戴上手链时,那个小吊坠不听话地掉落了,我慌忙去捡,满是不好意思的。后来的那天,我也这样掉落了,我等你来捡我,等了两年。

我们相恋时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车站旁的杨树影子的阴凉下,我送别你回家。我们谁也不会知晓,那一次的分别后,我们再相见时,已经从最近的距离,到了最远的地方。爱你一生还不够,可半路上,你离开了。

记得刚分开时,我幼稚得紧,常常打搅你,都是些小孩子使性子般的莽撞言行,或是执拗地忘记,又或是固执地挽留。那时候,我身边的朋友经常听我说起你,说到后来,我再提起你的名字,他们便沉沉地不再做声,或是告诉我一声:不可能了。时间久了,我便更喜欢一个人待着,一个人待着时,便可肆无忌惮地想你,便可没人阻拦地幻想。

后来,时间久了,我不与他们提,他们也不与我说,我们也没再有过任何交集,好像,我们就这样,在彼此的生活里消失了。也许所有人都觉得,时间冲淡了我的怀念,可我却明了,有些东西,日益加深,从未停止。比如,忽然不知哪里来的难过,忽然想起,这个地方,你我曾发生过的故事。他们都说我已经走过来了,那就算我走过来了吧,只是没人解释得了,为什么我会再写这样一封不会再寄出的信,为什么我写这封信时,泪珠子总会凝成一大滴,然后落下。

周围的人都说我热爱生活,有个学姐说,她只见过我一个人,会真正地看着草木,看着湖水,会心地笑。有时蹲在地上看蚂蚁,也会看上半天,看见柳絮,也想写些什么。

我只是在生活的角角落落里,都会想起你,想起你时,我总会笑。我的确喜欢看树,看草,看湖水,看蚂蚁搬家,因为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想你。柳絮,杨絮,飘满了天,那应当是我想你的样子。我想着,这世间的美好,都是与你相关的,这应当是你离开时,留于我的礼物,我仿佛还能感觉到你说:若想念了,便看看它们。

每看到杨树投下的影子,我就会想起分别那天,你告诉我:一个月后,我就回来陪你。以后我一定要在窗边栽一棵杨树,想你时,便看看它和它的影子,我相信,我看过了,一个月后你就会回来,你从来说话算话。我天天都会看,于是这一个月的期限,永远不会到达,你哪一天回来,都不是说话不算数。

你走的时候,我看了看手机,正好是下午的三点三十分。

后来,我的手机一直有一个下午三点三十分的闹铃,铃声,就用的你给我推荐的那首曲子,你说这曲子,明快里也有难过,难过里又满是希望。

我送你走的前一天晚上,我们一起在街上溜达,买了好些好吃的,就当为你践行。那时,我好怕这样的美好,只此终了。我这想法好没有道理,却成真了。第二天,我送你上车时,仿若提前知道什么一般,于是那一别,十分不舍。

如果时间回到了你说分手的那个下午,我一定不会同意让你离开,有什么事,也许我们见一面,抱一下彼此,感受一下彼此的温度,听一听对方的心跳,就都好了。可一想到,若我那时的放开,也是放过了你,心里还有一些宽慰——成全你这件事,在什么时候我都是乐意的。

有这样一种说法,我不清楚谁提出的,也不晓得真假:在过去多少多少年后,这世间所有的事都会重演一遍。此时,我却愿意相信这是真的,这样你我在多少多少年后,还会重新相恋,可一想到,我们分开的事也会重演,心里便开始难过起来。希望那时的我们能够改变结局,这大抵就是经常说的“逆天改命”吧,听说逆天改命是要折阳寿的,可若能与你重新相恋,折我多少我也是愿意的,只要不折你的就好。

我多少次地思索,你还会回来吗?我们去过许多的地方,除了那些让我们分开的不愉快,我们还有许多的欢乐,那些值得怀念的回忆。若是你想起这些,心里是不是也会觉得十分柔软,也许是吧!我希望我们的那些时日,在你的心里也是温柔的。

也许我此生,与你注定是终身,或是陌路,我太是想念你,若忘记,大抵是要一辈子的时间。我想起分别时的车站,那时,我应当再多同你说一些话的,我应当再多好好看你一会的,我们应当拥抱得更久一些的,我应当更加不舍的。

你那一走,最后向我挥挥手告别,再也没有回来。

我时常想着,若是哪一天,什么时候,你从什么地方回来了,又像原来一般,从后面扑在我的身上,满脸欢欣,笑着告诉我:“我回来了!这些时日,你受委屈啦!”

那我应当多开心啊!

我常常抱着这个美好的幻想,于是我总是不能允许心里那个位置上,是别人。

这世间最美丽的词,大抵是“兜转”这两个字。无论你我在这时间各自流浪了多久,兜转回来,还是彼此。可这又是多大的缘分,又是多深的感情。若有一天,你真的回来了呢?我一定是没有犹豫地与你傍近,若真有这样一天,我们都会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人。你我已经各自流浪两年,可若是这一生都是你,这两年时间,也并不算久,我只希望,多少年后,与你许诺一生的人,会是我。

我也说不好,那是我们的感情未断,还是你第二次爱上我。

每有了这些美丽的幻想,眼眶就湿了,胸口也堵得慌,脸上的肌肉在紧缩,可就是这样,泪珠子也还是不会听话的,从眼眶里落出来,静静滑过鼻尖,无声地落下,落在地上。冰冷,冰凉,好像是缺失了半个生命,好像是许多的空白,一下子占据了内心。所有的情绪里透出一句:我还爱你,我想你了。

往后日子,或还有重逢,或再无相见,山高路远,若是再见,希望我们,会是一生。

往后日子,祝你一切安好,一路复兴,所想成真,所望可达。

我永远期盼着你说好的归期:杨树影下,你又回来!

也许是最后一次为你写下文字,也许是最后一次说爱你。

到这里,信,写完了。

我手里拿着信,有一种情绪直击内心,迟迟没有从里面出来。这时,老师的闹铃声响起——下午的三点三十分了,铃声是那首明快里带着难过,难过里满是希望的轻音乐。

他没有要我离开。

他坐在窗边,望着院子里杨树投下的影子出神,脸上带着笑。

我想我懂得什么叫深情,只是老师那时的笑,我从未见过。

那笑里的感情,也许我永远都不会明白。

记于 二零五二年三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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