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列车员,路过乡村与湖道。那天,我遇见了一个极不讲理的妇女。
做了不到五年的列车员,但是已经见识了很多的人。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人,我都该见识了。可是这个女人,是我从没见过的类型。
这个女人可能有六十多岁了吧。头发染黑还烫过,穿的衣服是花红花绿的,身材较一般人胖上一圈,总体的造型举止,就是很浮夸,趾高气昂的,充满了攻击性。
她很夸张,但是,她夸张的时候拥有自己的逻辑。无法被人击倒。
她走进来的时候就像一个两米的巨人进来了,尽管没有拿任何的行李,还是没有人可以忽视她。她很热情地跟每一个人打招呼,服务员、乘客、甚至是那些空的座位。即使有的人在座位上打电话,她也还是热烈而大声地问好。
有一个人坐在过道位,西装革履,一边讲电话一边死死地盯着手里转不停的钢笔。
"你好啊!“
那个男人当然没有理他,嘴角向下狠狠地撇了一下。这个女人很诧异,就拍他的肩膀:
”嘿说你呢,别太忙了,不过忙也比闲好。总是不错的。“
这是很尖锐的打扰,那个男人疯一样的瞟她一眼,好像已经用剑扎透了她的头颅:
“闭嘴吧,婊子。”
这是人们与她的评论,可是她不沮丧,一如往常。
像她这样的人其实并不招人喜爱。人们马上发觉她是乡下人,然后觉得她打扰。
她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直到发觉迷惑,又转回来。一列的人都被她挤到两边,露出疲惫的表情。
“小伙子,你看一下,我坐哪?“
我看了一下她的票:
“好的,女士,请您跟我来。“
她一把把票从我手里抽回去。
“好啊好啊!”
一种小女孩一样的夸张的表演。我觉得这个大姐即使是第一次坐车,但也没必要表现一副第一次活着的样子,那就过分了。即使这是我的工作,但我无法联通他人的情绪。我也不认为这是自己能力的缺失,这是自然的法则。我们其实从来不在意他人的感受,也没有能力理解他人的感受,我们能力所及的尽头,还是自己的悲欢。
我当时在前排,准备供应饮料,听见后几排的座位有人吵闹,就赶过去看。
她在和左边的乘客争吵,口水四处喷,挺胸叉腰的样子,让我想起田间的大鹅。而跟她争吵的乘客,一个年轻女人,是安安静静的,不大声地在辩护。我当时就想,这大妈可能又是个难缠的,指不定又是哪的便宜没占着。
这些年车上见的麻烦事也不少,解决这种破事,也是我的职责之一。
“两位女士,两位女士。又是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好好沟通,我看看可以帮你们解决,没必要争吵的嘛。”
“滚,沟通个屁,唯一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把她家的这崽子扔出去!“
”你看看她怎么说话的?怎么说话的。没有一点点的素质。真的没有办法跟她沟通。”
我已经能大致理解发生什么了。这个女人的孩子惹的这位大妈不高兴了。有时候车上的孩子是很烦,可这大妈一副吃人的样子,未免太夸张了。
我先尽可能的不让她们直接对话。我先一个一个跟她们讲。
“女士,您是觉得这位女士的儿子有打扰到您吗?“
”打扰?你有病吧,这家崽子吵,要死一样的,都小学的年纪了吧,这是不是精神有毛病啊!“
”你说谁呢,你有没有教养?有没有素质?这是上过学的人说的话吗?就算是农民也都得有素质吧。现在的中国找出你这样一个还真是少见。“
这位妈妈是真的恼了,拉着孩子紧紧地盯了我一眼。
“这样这样,你们也不用吵,这问题好解决。我给您调换一下座位,你看可以吗?”
我记得那天车上最后还有空位,完全有调整的空间。所以我挺自信的,这个问题不算问题。
尽管不是很愿意,但我还是遵从少数服从多数的规矩。
“那这位女士,您愿意换到后排的座位吗?“
“他妈的凭什么,少数人就要被牺牲,还是年纪大的就要被牺牲?你们不要觉得我说话难听。小时候不把他当人,长大了也就做不了人。我是没什么文化,但你有文化,就该晓得安安静静的比啥素质都强。“
”我自己会教育,跟你没关系,不管闲事才叫素质,跟小孩打,哼,你可真有素质。“
”不管闲事?你儿子他妈脚都翘我脸上了,我叫你换一下,你他妈半天不换。我不是管你的屁事,也懒得他妈教育谁了,我就是想自己坐,你给我滚后边去。“
那位母亲气愤极了,攥着拳头嚼着牙,一时又已经说不出话了。
“好了好了,不吵了不吵了,好解决好解决。“
较起那位大妈,这位母亲好说话些,所以,我轻轻地要把她拉到边上来。
“唉,有些人不会妥协的,但您做着宽容些,也是个好榜样给您的儿子,跟她坐一路,您想对孩子也影响不好。要不您看看,不跟她一般见识了。“
“走吧,不说了。”
她拉着她的儿子,跟我走了。
后来,我去给她送饮料,她满脸上都笑开了花了,之前的事看不出一点痕迹了。
“您好,你要喝什么?”
“有啥啊?“
”我们有可乐、雪碧、橙汁、啤酒、矿泉水。“
”有吃的吗?“
”嗯有的,我可以给您那小面包您要吗?“
“好,给我拿来。”
我去给她拿了面包。结果她又向我要。吃了一块有往包里塞了两块。
我知道有的乘客喜欢这样占便宜。可她给我的感觉还是不同,她异常的骄傲,好像脚下踩着猎物的雄狮一样。不是我给她的,是她从我手里夺来的。那眼色充满了胜利的意味。
“水我都要吧,每一个都给我上一杯。”
说实话,每个都上一杯这种情况我脑子里排演过,但这几年列车里从没见过。今天,见到了。我一时语塞,看着她,停了那样一秒。她还是那样骄傲,也没有质疑我,挺直着腰板,这是天经地义。
好吧,那也没辙了。我就每一种都给她倒了一杯。小小的桌板上瞬间排上了四五个小杯。
她还那样挺拔地坐着,不是军人那种,就是一头狮子一样,攻击性都溢到旁边的座位了。
我送完了这一排的饮料,推着车要走了。每一个拿到水的人都和我小声说一句谢谢,这就是现在社会的素质。可是这个大妈,没有。丝毫没有一点谢意。
又是她。
又是一次争吵,把我抓到她的座位边。
这次是和她前座的男人。她把脚翘到人家的椅背上,还要在那摇晃。
“真的,把她请下车吧。她的文化水平不适合坐在车上。现在中国没有这样的素质的人。我已经跟她讲了好几遍了,跟这里是她家一样。“
”你买的票,包你座位上和前座靠背的钱,要不然那你那桌板咋安在人家靠背上?你要是不满意,你那脚架别人的。这么大个人了别他妈事事儿的。”
那个男人带个眼镜穿个衬衫,还带着个公文包,可咬牙切齿的,直就想打人了。我伸手要劝。那大妈又瞅见我了。
“哼,又是你啊。你小子对我有意思啊。老是你,管着屁事干嘛。嫌我闹啊。按着他们啊,有本事别按着我啊。”
我不好多说的,但我有些被这个大妈闹烦了。不忍她了。
“我说大姐,您要再这样不遵守规则确实是不能待在列车上了。我们规定是不可以把脚翘上别人的座椅靠背的。”
“狗屁,我没读过书,所以不用守你们那些傻逼规矩。”
那个男人气了,他忍不了蔑视规则的人吧。
“你他娘的不是读不读书的问题,你他妈的是不配做个人。就这几个小时的车程,两次给你作的睡不了觉。你他妈知道我工作有多累吗?我妈还病了,我回家看她。你他妈信不信我抽你!”
这个男的说不了两句眼眶就全红了,后槽牙咬着,忍着。我也激动了,但不能让他打人。
“行啊,打吧打吧。你要觉得这样能好,你就抽,往死里抽。可这不是我该你的,是我赏你的。你们都觉我没文化,瞧不起我,但我他妈真能知道你多难受。我···”
这个大妈突然就软了,但是这份软弱转瞬即逝。她不说了。眼神逃了一秒,又开始战斗了。
那男的不是个暴脾气,也不敢出手打人,又是个女人。他沉默地抽起公文包,把外套一披,问我:“还有空位吗?我要换。”
我同情他。记得后排还有座位,那就也把他带到后面去吧。
那个大妈突然又站起来,一把拉住我的手臂。
“行了,我今天行好了,我去后头吧。记得啊,别把我跟那娘俩排一块了。”
我一时有点不知怎么好。这大妈到底还是软了,可还是一副没输的气质。
“我他妈真是见鬼了。老子不要你行好,你他妈在这好好坐您的,我走。”
大妈根本不听了,闪电般的收拾收拾,站起来就要走了。我是为难,但是,周围的人已经被她整烦了。
“叫她走吧,烦死了。什么没素质的人都能上车。”
“唉,小伙子你坐下吧,这又不是你的问题,走什么啊?她有病,你让她上后头去。”
“赶紧滚吧,别在那作事了!社会的垃圾。”
·······
周围的人,都开始赶人了。我看看那大妈,她一点也不败阵,也没有不好意思。一副你们不懂的骄傲样子。还是一头狮子。行啊,那就走吧。我带她到后排。过程中还碰到了之前那对母子,她们像碰见垃圾一样的避开,这大妈不避。她谁也不避。
“小伙子,我跟你说,每一个人啊,就像一片云,有云的地方能有不下雨的吗?有!但那些都不配叫云。人活着,就是要保持自己的攻击性。”
我不想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一时没思考,只是愣住了。然后,我跟她点头,说好。她一柔软了,我很不习惯。
我回身要走了,她又把我拉住。
“我就好奇一句,我这样的,就那么遭人恨啊,几车的人都恨不得宰我。”
我说:“阿姨啊,您总打扰到别人,那是找人恨的原因。他们恨你的行为,不是你的人。”
“哼,我看不是,他们还能分出行为和人来,真当自己是人了。”
我当她只是骂人,没理了。
后来下车的时候,所有人都走了,她还一个人坐在那后排,死死地坐着,盯住窗外,有点害怕的样子。我惊奇了,但怀疑她是不是又要做什么事。
“阿姨,到站了,您不下车吗?”
“下啥车啊,我买的双程票,来了就走。”
我诧异了。
“来了就走?那您也得下车啊,回程的是另一趟车。”
她嗖的站起身来。
”哦,我不晓得,我以为就总是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她走到门前,小心的张望四周,手扒着门框,但就是迟疑着不下。那一副样子就像列车是悬在万丈高空一样。她这样的胆怯和之前的勇敢判若两人,我还以为她永远都勇敢的。
不过不难见到,随着列车近站,她越来越弱小了,仿佛一股能量被抽走了。可是一副骨架还是在那,挺着,好像一尊中世纪的盔甲,老了但是坚韧,即使内壳已经空了,但你还是能看见战斗的痕迹。这种内在永存的逻辑是不会被击倒的。所以即使她胆怯,还是勇敢过一般人,
她忽然的扒住我的手,用的是一双猎鹰的爪,我不得不成为一只柔软的愚蠢的兔子。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即使苍老,你还是在她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这种反射是很恐怖的。她不打算给你留下任何盘旋的余地,因为她要传输的是钢铁的逻辑。
”小伙子,我从小就长在这,没结过婚,有一个儿子,是个人渣,赌啊,然后也死在这。你说,我是不是也该死这。“
我不会说话了,只下意识地要答,不会的不会的。
她开始笑,开始尴尬地笑,她的嘴角张开就像古堡的门被撬开了,里面还有诡异的光跑出来。然后渐渐放松了身体,靠在门框上。
“我这一辈子还有很多事没有做过,没有机会做了,也不是因为我荒度了时间,就是做不完了。”
“比如说呢?”
“跳伞,潜水,去南极北极,生一个女儿,还有结婚。”
“您还不老,可以做啊。”
“做不了了,老了就不让你跳伞潜水了,南北极也不让你去了。”
“那。。。”
我想说生女儿和结婚的,但那样的可行性也并不大于跳伞潜水去南极。这样的对话无疑是很尴尬的,但我意识到当一头狮子在你面前倾诉时,你就不得不听。不过这也是一个难得见到的风景。
“我一辈子都很用力地活着,当然,这有时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我乐意这样,我唯一不乐意的是与人的斗争,可是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啊。他们总是在意一个人是不是善良、是不是有教养,然后是不是温柔,可是我只在意,这个人,我只在意这个人。这是我爱一个人的方式。“
其实我觉得她说的些许是有道理的,可她不见得是个有道理的人,她好像被自己困住了,困了一辈子。她没读过书,所以从一加一走到函数可能要走一辈子,我是这么想的。
“其实我很爱人的,我觉得他们都是最美好的东西,因为一个聪明的脑子真是很珍贵的东西。可是这一辈子从来没有人夸过我聪明,他们总说我笨,没文化。其实我后来有机会读书,但我不想读,我见了读书的人,被书害死了,他们真的很相信别人制造的东西。他们不爱自己了。”
不对吧,读书是关怀自己的人才做的事啊,怎么有人被书害死呢。她理解的不对,她肯定是把人的罪恶架到书上了。
“我儿子,跟你讲过,死了。他读了好多的书啊,我能记得的,乡下的一个房间都堆不满啊。可是他后来越活越不明白了,越来越纠结了,他不再是自己的人了,反而成为了理论的人了。你能理解吗?他和人群的距离逐渐拉大了,可是他的个体还不够坚强,所以没办法抵御这种孤独。那个时候我看见他,终日的被孤独锁死,我跟他说话,他只是晃神一样的。其实最关键的是,失望。他被知识蛊惑了,他开始妄然地认为自己强大了,可事实上,社会把那些满脑子只有力量的人叫做疯子···“
我不懂他儿子经历了什么,但我能体会,只有拥有能力的人才懂得绝望,真正的无能者是永远的乐天派。
”所以我不读书了,也不信宗教。我不想被任何人的思想控制。他们来说我教你的时候,就已经不爱你了。关怀人的时候,请真的只关怀这个人,而不是他的周遭。“
我突然想起自己读书的时候,老师、家长、同学,那些人的脸和眼睛,有人真心的爱过我吗?可能并没有。我拥有的知识和文化,是他们拥抱的紧的介质,可是后面的那个人,早就被隔开了。我其实一直有做一个梦,我被关在玻璃房里,然后那些人只对着玻璃说话,好和蔼啊,一开始我还不以为意,可后来发现他们根本没看见我,我就叫啊喊啊锤啊,他们还是那样对着玻璃说话,嘴形不变表情不变,开心的好像是童话里小镇上的居民。我就疯了。我想这是不是她讲的意思。我们的攻击性,甚至还胜过那些虚假的关怀。
”不过你不要误会,真的请不要,别这么年轻就不爱人了。大多是人是好的、善的,真的,他们不是有意孤立真实的你,他们真的是没有能力了解。所以这也是我说为啥,别把别人的话当作真理一样的听。保持点自己的攻击性吧。人们其实深爱着那些危险的人,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好了,我走了,你的任务完成了,送走一个疯老婆子。“
列车门要关了,这个女人机警地离开了。她对我真诚地微笑,安然的走了,昂首挺胸,没有带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