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卉
(1)
“不准背书,再背我就把虫子夹到你的书里!”前桌宋伟把头转过来,手里还时不时用笔戳着那几条小虫子。
那是一种黑色的虫子,肉肉的,属于软体类动物,喜欢吊在万年青上吐丝。我不知道该称赞万年青长得过于茂盛,还是该批评学校不喷洒农药灭虫,总之我在最后一组第三个靠墙的位置,嗫嚅道:“我背书关你什么事啊!要期中考试了,何况我是语文科代表,做做样子都是很必须的。”声音却小得跟蜜蜂一样。
“你背书影响到我了!”他淡淡地说,似乎还有些盛气凌人,因为他断定语文老师的目光不会瞟到最后一组,就算老师瞟到了这里,他大不了转过身去,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到底是谁影响到谁啊?也许是我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分到这一组,除了自己,清一色的男同胞,初二,149班,我把目光扫向讲台上的张老师,满是无奈,看来只有耐心等待期中考试,才能脱离苦海哦!
终于,我千等万盼,考试结束,星期五大扫除,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名,我吃力地挤进那股人流,踮着脚,呵呵,我编到了中间,新同桌是-王磊,我的喜悦不言而喻,因为他是纪律委员,至少能够提供比较稳定的学习环境吧!
刚开始的一个星期,我基本上不和他说话,反正我搞我的学习,他搞他的,全当他是空气,不过偶尔也说说话,“喂!拦着我了,让我进去。”
那时每周都有扣分和加分的总结会,班主任叽哩呱啦地在讲台上说着,当然我一句话都听不进去,理由归心似箭,好不容易熬到周末终于可以回家了。
“这个星期扣分最多的同学……曾卉。”很明显班主任也很诧异,因为我一般都是加分,基本上不扣分的。
“啊!我?”我望了望王磊,他理都不理我,然后用一个特别潇洒的姿势走到讲台前,把那个扣分的本子递给了老师。
“既然你喜欢英语,那抄英语单词,还是抄课文,自己选。”看来老师也是无能为力了,不过她还是留有余地的。
“单词。”我极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至少抄单词比抄课文容易吧!
“喂!你为什么扣了我那么多分?”我边说,边盯着他手中的本子。
“你自己看,绝不冤枉你。”他的表情得意得很,顺便把那个本子递给了我,这就是他的杰作。
某年某月某日,自习课曾卉和后面的同学讲话,声音很大,扰乱了课堂秩序,某年某月某日,数学课,数学老师没来,曾卉不请假,擅自离开座位……我简直快被他气疯了,哪个大仙能保证自己一直坐在座位上,而且一动不动,活像一个打坐的和尚。
好不容易盼到的周末,就这样无缘无故地多了许多额外的作业,抄英语单词。
“给你!五页。”我忽然和这个新同桌说话多了起来,虽然还是极不情愿的。
“曾卉,这个单词怎么读?”他指了指单词表,一副很认真的样子,难道他性格突变了?
“Keys.”我丝毫没有感觉到他的不怀好意。
“你确定,Kiss?”他继续追问。
“恩,是Keys,这么简单的词,你也太不相信我的水平了吧!”我不解。只听到一阵哄笑从另一个角落传出来,“Keys”原来,他的好朋友,黄亮,指着另一本书的单词表问谈仕宇。
“你们爸爸妈妈没Kiss过的吗?”英语老师用力拍讲台,粉笔灰在空气中都凝固了,笑声立刻戛然而止,只有我,像一个热气球,瞬间涨红了脸,总之浑身的不自在,连我的眼神都在冒火。
虽然王磊很搞怪,有时也蛮不讲理,但实在是一个能够让人变得特别轻松,特别开心的男孩子。这不,刚吵完架,美术课又和他们三个打打闹闹,笑得特别灿烂,反正前后左右,方便得很。
不过,这次不是他记我的名字,而是班长终于忍无可忍,把我们四个的名字都记起了,因为这次性质恶劣,我们被罚站,继上次罚抄之后,再一次刷新了我的历史记录,罚站。第一次站在教室的最后面,全班的同学一目了然,但是感觉很丢脸。
回到座位的条件,做出黑板上的数学题,我的目光投到了左边,都是男生,这叫我情何以堪!
好在那一次我的脑细胞更新周期短,竟然比他们先做出来,我迫不及待地举手,最后确定是正确答案,那个自豪感和成就感啊!比拿到第一名的奖状还要兴奋,隐约感觉到黑板下的身影,“看你还扣不扣我的分!”我默念着,也不禁感叹,他真是镇定得可以耶!
(2)
又是某一天,他说:“你又不管事,还当学习委员,给我当得了。”看来他又想当学习委员了,以他的个性,全班就他一个人当班干部,都是绰绰有余的。
“好啊!虚位,我又不感兴趣,你毛遂自荐去吧!”他真是当仁不让,还没等我说完就跑去找班主任了,他不会又想出什么招整我了吧!
“还有团小组长也不要当了,我可以帮你减轻负担嘛!”他狡黠地笑了笑。就这样,我曾在任的职位全换成他了,结果是只要我一有动静,他就开始晃手中的笔,“真是不好意思,你撤职了,告状也没用……”
这个同桌真的很让人苦恼,而且还和我一样,喜欢丢三落四,往往课上了一半,我们还在桌子底下翻教科书,“咦?我的书难道长腿了,你帮我仔细找找看,是不是在你那儿?”王磊故意把课桌掀得很高,然后假装翻了翻,我好奇地往里一瞧,真是不敢恭维,俨然一个小型的垃圾场。
初中的时候,午睡一般都安排在教室,有的一个人靠在座位上,有的两个课桌拼在一起,不过可以自由组合。他呢,睡在上面,我就靠着,尤其他的手差一点碰到我的头发的时候,我的怒火膨胀到极点,因为我最不喜欢别人碰到我的头发,不过看着他睡得像个猪,怒火就如同细细的发丝,微风一吹,浪迹天涯。
“喂,上课啦!”我用力推他。
“我叫喂吗?来叫我的名字。”我分明尝到了一种渴望的滋味,原来当一个字成为了一种习惯,想改都改不了。“王……磊……”我憋了好久,终于吐出一口气来。
其实我还没有完全领略他的搞怪,语文老师布置半命题作文,“_,我想对你说”,他写的是“张老师,我想对你说”:张老师,你怎么可以出这么容易的作文题,应该要稍微改动一下,从小学写到初中太没有新意了……
“看,强不?要向我学习学习!”我确实愣得跟个木鱼似的,老师鲜红的评语写了整整一页,长这么大,我第一次看到写了这么多批语的作文,像打擂台一样。
可能是他的表现欲太强了,我的倔强也不容小觑,有时甚至为了一个题争得不可开交,“你怎么老是和我作对啊?几乎每天都要得罪我,我很不爽,换座位!”我从来不是说说而已,所以一找准时机就往办公室钻。
班主任果然料事如神,“曾卉,你是为王磊的事来的吧?我观察了很久,看你不怎么和人交流,他呢,性格开朗,数学物理又是强项……”她边说,边递给我最新的成绩单,我排在第一,他第三,我们的成绩都无可奈何地提高了。是啊!我气愤,特别气愤,气愤到细胞都死一大半,但是我的嘴角总是上扬着,笑得合不拢嘴,根本恨不起来。
原来当一种习惯变成天真的笑脸,想改也改不了。
(3)
没懂事以前,只要哪个朋友过生日,我们都会组成一个“自行车队”。为了方便联系,就写了个纸条问王磊的电话号码,他故意卖关子,前面的几个数字都一样,后面的是“吃肉吃酒”。“哦,7679。”“看不出,你蛮聪明的嘛,终于开窍了啊。”貌似我天天都在开窍中啊!
“王磊,很不幸,我考得比你好。”我算是比较顺畅地喊出了他的名字,老师把我喊了出去,回到座位我就像他显摆,然后装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发言稿我不会写,交给你啦!”
“唉呀!”这是他的招牌动作,跺脚,长叹,简直到了手舞足蹈的地步,关键是并不协调,他当真拿起笔就写,不过他只写了开头,我站在讲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写的字,没办法,小得跟个蚂蚁似的,毫无美感,反正乱念一场,最后老师竟然只称赞开头写得很棒,“说了你很差劲吧!本来我应该上台发言的。”然后挤眉弄眼地笑笑,其实他也没亏,因为进步幅度很大,王磊的爸爸作为家长代表也发了言。班会课,他操着五音不全的嗓子,高歌一曲“世上只有爸爸好”。
“你真像一个小孩子呢。”我想捕捉到他的眼神,不料却被闪光的镜片挡了回来。
“你不懂!”王磊忿忿不平,或许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生气,他生气了,我怎么觉得特别难过呢?我不是特别希望他生气的吗?
很快,轮到王磊的生日,记得聂佳的生日,我们组了一桌麻将,只能说他从不会让生活黯淡,比如说他糊的是二饼,可是却把二条抽出来,饼饼条,条条饼组合,反正糊牌。闲暇之余,还教我,“曾卉,你无可救药了,连我这个雀神都教不会你。”“我不赌博的。”我哼道。
打道回府的时候,我专心致志骑着脚踏车,我真是越骑越吃力,刚开始还以为爆胎了,往后一望,王磊若无其事地坐在单车后座上,他那么大一个人跳上来的时候可真够轻盈,我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我是女同胞耶!”他不理睬,继续若无其事,我望了望天空,看夕阳一步步来了。
我的思绪又被拉了回来,对啊!还是那群人,沿河堤走,推着自行车,问路,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是找到了王磊家,原来他和他爸爸相依为命,难怪那次……他家特别简单,可是他却从不埋怨,笑得灿烂异常。
“我们去钓龙虾。”我提议,然后随便找几根不用了的竹竿,系上绳子,钓龙虾去哈!我钓得特别认真,旁边的人都跑光了,我还在等着“姜子牙龙虾”,王磊跑了过来,两人独处时间,我和他聊了许多,他说他小时候到处搬家,屋里甚至可以抓到老鼠……他的故事堪比琼瑶剧。
等到我们回家的时候,王磊的爸爸就回来了,“你是曾卉吧?我记得你。”
“恩。”我笑了笑,面前的这位父亲,不知何故,瞬时在我眼里变得伟岸,像极了饱经沧桑的高山,倒映在地下的影子,却是他的儿子,王磊。
(4)
大约在夏季,班主任说带我们到市里玩,谈仕宇、王磊、唐宇,还有我,又得感叹我们班阳盛阴衰,清一色的男同胞,幸亏李老师性别女,因为他家那位小朋友也是男同胞,所以……
不可否认,课堂上老师多扮演严肃的角色,但是私下也只是个普通的母亲。一般的游乐园都会有个“鬼屋”,李老师要我们牵着手一起进去,她在外面等着。“啊!牵手?那我要牵哪个的手?”我的心里有种说不清的尴尬,如果背后突然飘出一个“鬼”,我又没有心理准备,好歹也有个保障啊!似乎我又不得不牵住某个人的手,最后我愣了一下,他!小朋友。
鬼屋的四周黑乎乎的,时不时还会传来一阵阵鬼叫,我真的好想牵住那个人的手,至少可以平抚内心的恐惧,但我又特别抗拒,怕感应到掌心的温度,我应该要认真学习才是,怎么能分心呢?
原来,一种情愫有时候也是一个无法企及的梦想。
时间是把杀猪刀,升入初三,再一次分班,我们从一楼搬到三楼,俗称小班,人数少,所以都是单独坐,王磊应该在我的左下方或者右下角,我的前桌是胡道武,这个班的特点阴盛阳衰,大概十个男生吧!
偶尔从王磊手中把我的电子辞典夺过来,开机显示“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而且隔一段时间都会更新一次,有原创,也有名家作品,反正那几个人整天无聊得要命,我勉强笑笑,黄亮同时期起了个绰号“芋头”,为什么呢?他说芋头越煮越糊,暗示我傻里傻气。
某一天,黄亮突然跑过来要我周末和他一起回家,我想都没想,欣然同意,那恐怕是我骑自行车最慢也是最长的一段路,他吞吞吐吐,想说又说不出口,时而与我并排,时而骑在我的前面,就这样一直到了十字路口,他才憋出一句话,“王磊和胡道武喜欢你,他们要你选一个,你懂的。”我的车龙头完全不受我的控制,往左一偏,差点和一辆小汽车擦肩而过,原来这就是他们男寝商量了一整晚的事。
喜欢?这意味着我可能再也不会和他们说话,看见他们也会躲着,逃避着,何况我们的座位挨得那么近,教室又那么小,低头不见抬头也会见。
再一次回到教室,我发现书本上多了王磊塞进的信,他那么费尽心思地整我,突然收到一封特别真实煽情的信,我差点感动到飙泪,只感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你选哪个?”王磊一点也不觉得尴尬,这么直白的问法。
“你们怎么这么天真,我谁都不选,你应该把我想得太好了,我有很多缺点,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你应该把心思花在学习上……”本来我想了好多拒绝的话,最后只剩下一堆“你”“我”。
(5)
2008年南方冰灾,倘若从空中俯视,公共汽车就好比火柴盒在冰上滑行,司机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操控不住方向盘,即便如此恶劣的天气,只要朋友组织活动,我也不会爽约,那一次,我们三个走了许多路,我一直没怎么说话,乖得像只绵羊,好像,能牵手的时候也只是肩并肩,这一次我却说得这么决绝!
我只是贪恋自由,胡道武写了首七律,连朋友都被他感动,而我,傻傻地回了首七律,说到底我还不懂用什么方式可以拒绝,我忽然与他的话少了许多,如我所料,我一看到他就绕道而行,我的尴尬,就像强力胶沾在我的脸上,想甩都甩不掉,王磊也是如此。
直到校刊下来,那一次我发表了七篇,有一篇叫《二十年后的我》,其实刊登时间和我写那篇文章的间隔挺长的,当初想的要好好气气他,所以故事里他的角色是坏人。
“在你的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我看着他的眼睛,读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
“这只是作文,允许想象。”我答得完全没有逻辑,我想说的是,你不是,其实你不是呢。
我寂寞地行走着,我以为一直行走就能抵达天堂,我孤独地舞蹈着,我以为一直舞蹈就能追上春天,那千回百转时,守着我的是岸,这是我最喜欢的电台片花,王磊的性格便是如此,属于固执到一塌糊涂的那种,初二的时候,一个人跑到另一个城市找亲妈,而他妈的旁边却多了另一个并不熟悉的男人,她不要他,他冷冷道,我恨她。
初三成绩下降,和相依为命的父亲吵架,然后一分钱没带,就离家出走,从市里徒步走到了乡下,那段距离甚至比奥运会竞走项目还要长,古时候都把女孩子的憔悴比喻成“人比黄花瘦”,也许不是亲眼所见,我当真不会相信这会发生在一个男孩身上,他瘦了,仿佛一夜之间。
保送生考试,座位自己选,王磊就坐在我的右边,有种同桌回归的错觉,可是那一次,我的脑袋莫名其妙短路了,对着一张试卷,就像对着一个陌生人,看到物理化学什么都想不起来,我瞟了一眼右边,他考得悠闲自得,那种自信和我吵架时一模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成绩公布,我知道老师重念多少遍都没有用了,没有我,前十名没有我,而他们都是保送生,第一次,为了考试,我哭了,哭得歇斯底里,后来朋友告诉我,看到你的表情,一下子苍白了许多,对啊!我从不伪装,只是,真的,一阵阵失落泅渡全身,我想可能那就是难过。
六月毕业季,到处拍照留念,“王磊找你照相。”“可以……不照吗?”“你不敢啊!”“敢,有什么不敢的。”又是激将法,只能怪我喜欢和我作对的人。
照片洗出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手反在背后,他的右手轻握他的左手,这样我……可以走了吧!
原来,一种情愫,浓到能搭肩的时候也只是肩并肩站着,对着一个镜头。我只知道,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费尽心力地整我,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毫无戒心地说着喜欢,更不会有这样一个人能够像他那样感动着我。
长大后,我总感叹为什么不及以前那样青春,直到结束时,我才知道,其实自己早已真真正正青春过,我的明天正一天天变成昨天。
我把青春比作一个透明的玻璃瓶,不懂事的时候紧紧握在手里,成熟后,才发现,不过是碎了一地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