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夏末秋初,格外的热。太阳热辣辣地晒到树上,斑驳的光点下,知了不停地鸣叫着,透明的翅膀没有一丝温润的气息,脆薄极了,仿佛顷刻间,扑扇起,便要化为粉末了。
宋妞妞的奶奶前两日刚给外孙寄来一把新鹅毛扎好的扇,毛极蓬极拢,扇出来的风不热不腻,倒是很适合孩子。妞妞在鹅毛扇下睡得正酣,腿上有许多蚊子新咬的印儿,这一个月来,把她放到老家,皮实多了。妞妞是个女孩儿,却有着其他女孩儿都没有调皮捣蛋。从出生起便在首都的奶奶家里养着,时间久了就被奶奶宠出了一身娇纵,啥啥都瞧不上。可全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知道,这位上天下地的小霸王只有一个渺小而庞大的愿望:养一只小狗。
妞妞爸爸是商人,家里不缺钱,可妞妞奶奶怕狗,也嫌狗养在家里脏,死活不肯为孙女松这个口。恰逢暑假,乌水镇上的姥爷发出了邀请,请外孙女来乡下度假。妞妞眼珠儿滴溜溜的转,忽然有了自己的打算。于是就有了现在,这小屁孩儿吊儿郎当的衔着狗尾巴儿草坐在树荫底下,也不肯回那相处不熟悉的姥爷家。她不知道咋跟那总是笑眯眯的老头儿相处,宁愿跟街坊里四处乱窜的小狗儿玩。妞妞的姥爷远远的看着那团蹲在树底下的小小身影,眼中笑意愈深。
次日的家中,便来了一位新客人:福宝。它的到来,可让妞妞兴奋了好几个晚上,小姑娘成天在院子里追着这只小土狗玩儿,大大的黑眸子里全是星光灿烂,流光溢彩。她八年来的愿望终于被满足了——她有了自己的小狗儿。
姥爷还是笑眯眯的,晚上吃饭时给她夹了许多青菜,换作平日里妞妞从不吃的,可她在有了福宝之后人也变得温顺起来,因她觉着姥爷十分贴心,于是囫囵拌饭咽下。姥爷看着外孙的小脸埋在碗里,喃喃:“跟你妈妈可真像。”
小孩儿不再扒饭了,呆愣愣的将脸从碗里抬起来,空澄明亮的眼睛瞧着老人,在灯光下迷迷姣姣的,竟有了女孩的哀怜秀美,再也不是男孩的霸道目光。妞妞听到了一个尘封在樟木盒子里的名字,妈妈。妞妞没有妈妈。
“妈妈是怎样的?”小孩小心翼翼的问道。
老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哀痛,却又被笑意掩藏了起来:“你的妈妈,跟你性子相差极远,是方圆十里出了名的温婉。可她跟你一样,也特别喜欢小狗。”
妞妞眼睛霎的亮了起来。
那次晚饭之后,姥爷像是拉开了话匣子,跟外孙女聊起了她妈妈的往事。妞妞从姥爷那里知道,妈妈是个大美人,爱看书爱旅游,爱花草小狗,也爱像她一样的小朋友。妞妞在城市里住的时候,大家总是笑话她没有妈妈,却从没有人提起过妈妈的故事。奶奶从来闭口不谈,爸爸常年在外出差也鲜少跟她聊起。只有在初春下蒙蒙细雨的时候,妞妞才会被大人牵着,到妈妈的墓前拜一拜。
其实妞妞很想妈妈,但她装作没心没肺的样子,从不说。
姥爷给她一本书,灰扑扑的,纸张泛着黄,像是被翻阅过许多次的样子。姥爷告诉妞妞,这是妈妈生前最爱看的书,叫《撒哈拉的沙漠》。
“你的妈妈,看了这本书后,才有了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去沙漠看看。可最终,她所乘坐的那次航班失事。在此之前,所有人都劝她别去,她却固执己见,说一定要遂平生大愿。大家后来都怨她的执拗,但我不怪她。我只是心痛。”
后来的一个月,在姥爷的督促下,妞妞每天早晨都会起来背诗,有一次,背到王维的那首《使至塞上》:“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妞妞闭着眼抱着福贵,晃着脑袋有模有样的念念有词,姥爷笑眯眯的按住她乱晃的小脑瓜,问:“你知道这诗说的是哪里吗?”
“沙漠!”妞妞神气的大声答到。
“是。”姥爷捏了捏她肉乎乎的小脸蛋,眼神却忽然变的郑重却温柔。他拄着拐杖,缓慢的弯下年老的身子,与妞妞平视。他沧桑的开口:
“妞儿,可你要知道,哪怕没有见过大漠孤烟,心里也能装下长河落日圆。你的妈妈,就是不明白这点。”
那时的妞妞懵懂的点点脑袋,并不太懂他话里的意思。可过了很多很多年,她才明白,姥爷大概是要告诉她,对想要的东西,不必太过执念。因为他怕她也会像妈妈一样,因着执念,付出沉痛的代价。
就像儿时的她想要小狗一样,或许那时的姥爷能满足她,但慢慢长大的欲望也会越来越多,不可能全部得到。从小,她就想要妈妈,可谁也无法给她变出她的妈妈。
姥爷想要她明白:接受生命中的缺憾,也是一种成全。
忽而易失,时间如此,夹竹桃、牵牛花、鸡冠花次第开放,秋天的末梢也悄悄来了。1998年的夏天终于过去了。妞妞被送回了奶奶家,可她的心,却一直挂在乌水镇,挂在她的福宝身上,挂在她的姥爷那里。而后的日子过得像个挂历本,一天天地翻过去,时光长,记忆短。八岁的她没有按原计划,哪怕闹得天翻地覆也要把福宝带回家,而是把心爱的小狗留在了姥爷那,此后,每年都会回乌水镇看姥爷,看小狗,感受生妈妈养妈妈的山水。慢慢的,这个霸道桀骜的小霸王终于一日一日蜕变成了少女的模样,她不再用凶悍掩饰脆弱,也能温和待人。生命中的败落和徘徊,以及对他人的爱,她都学会了释怀。
又是一年盛夏,并没有想要什么。她还是回到了乌水镇,去看了没有人住的那间庭院,以及离开了人世的姥爷。她流了泪,感知到牵挂是爱最疼痛的部分。可彼时的她已然明白,也不再介怀:得到是空,接受失去才是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