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啊,你爷爷和村里几个老一辈的,一起背着椽梁子,要拿到省城去卖,不能走大路,被发现了就是资本主义倾向。没办法,家里没粮了,必须卖,只能徒步翻山越岭,一走就是好几天。有时候干粮带的少了,走到半路没吃的,饿的要命。怎么办呢,就找一些在山里生活的人家去买吃的,很少能碰上。那次正好碰上一家人,在拉挂面。你爷爷走上去就问:‘你们有吃的吗,卖我们一顿饭,我们给钱。’那家人正好在挂面的一道工序上出了问题,面怎么也挂不好,心情烦闷。听到你爷爷的话,头也没回的就说:‘没有没有,啥吃的都没有。’你爷爷上去一瞧:‘你们这么弄不行!’那家的男人抬头一看,几个卖椽梁子的土疙瘩,就说:‘不行,不行你行,赶紧走,赶紧走,凑啥热闹。’你爷爷就说:‘那我给你们弄好,你们给我们做些吃的,我们照样拿钱买你看咋样?’那男的满眼鄙夷的看着你爷:’你行,我们挂了半会都挂不好你行?’你爷爷上去三下五除二给解决了难题。那人立马变脸:’哎呀!大兄弟啊,你们在哪住呢?让他们回,我给你工钱,租你在这里给我拉挂面好不?再别天天偷跑着去卖椽梁了……’”。王大伯绘声绘色的讲着关于爷爷的事迹,我和哥哥在边上听,不时会心的一笑。
从小到大,父亲教育我时都会讲述爷爷奋斗的历程与他们那一辈生活的艰辛。而每次回老家,都会有一些新的父亲未曾提及的故事。似乎他老人家的传说永远也讲不完……
爷爷活到八十多岁,他去世后我们便很少再回到这城里人称之为祖籍的地方,而这次回来,也只是因为清明节祭祖。记忆中原来每到这个时候,周边的村镇都会有很多很多人来我们这里,因为我们镇上有一座“清明山”。那一天不只是祭祖,还要拜神,清明山上有各种各样的神。那一天山下的河岸边总是一排帐篷搭起来的小店,延绵好几里,卖什么的都有,山上的神往往在这一天什么都能得到。山下的小孩子,即是我们,也能找到很多很多好玩的。中国人毕竟很看重祖宗,家里的男人都得回来,堂哥比上次见面瘦了好多。大概是年龄差距小,我们俩还是最能聊得来,即使他已经工作了好几年,而我还在学校无知。这时我正在房前巴拉已经打好的纸钱,堂哥拿着个馒头走过来:“你会划不!”在他的印象中,这些活动还都是他们几个大孩子做的把。
那时候一到节气,家里的孩子都会回来。童年是没有电脑的,除了《还珠格格》我们也基本不看什么电视,爬山,下河,搞破坏才是我们最欢乐的日子。晚上坐在院子里可以看到漫天璀璨的繁星,堂哥还给我教过那些星星的名字:“这个是北斗七星,顺着那一颗往过看,找到没,最亮的那一颗就是北极星……”。
“你看,那里是水瓶座,是我的星座,你是什么星座的?”
“不知道……牛郎织女座吧!”我的对答通常是不懂装懂。
“牛郎织女不是星座,看那一排,那是银河,牛郎星和织女星就在银河的两边,牛郎织女的故事是这样的……”
清明时节雨纷纷,山路很湿滑,好在现在老家发展的很快,不用走仅供一人过的泥泞小路,早有宽阔的水泥路修到了山上,但只要是没有水泥的地方,植物就毫无畏惧的长着,尤其是那一丛一丛,一片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走完水泥路,顺着耕地没走多久就到了爷爷长眠之处。土地是庄稼人赖以生存的根本,庄稼人去世,便埋葬在庄稼地边上,守护自己的庄稼地,也守护自己的后代。而庄稼地不可能有水泥路,这不,下山时一脚没注意,踩到了雨水冲出的泥坑里,抬起脚后,看到那里还被我踩扁了一条蚯蚓。是的,蚯蚓。
偷奶奶的针头和线,拿爷爷的打火机把针头烧的通红,用镊子掰成钩子状。把钩子穿到线里,找一根长长的树枝,把线绑在树枝上。就是我们的自己钓鱼竿,再在墙角,水渠边等一些潮湿的地方挖很多蚯蚓,拽的一节一节的,鱼饵便也有了。为了保证成功率,我和堂哥总叫上了同村的另一个孩子,也比我大。一根鱼竿,三个人浩浩荡荡往河边走去。下钩没多久就有鱼咬上了。抬杆一甩,甩到了边上的石头上,那个孩子鞋子裤子都还没脱,一下子扑了过去。我们有了第一条收获。而我已经没有了野性,顾虑着弄脏衣服,回去被收拾。因此到现在还记得当时有多么羡慕他。
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我们曾经钓鱼的样子,想起河边那块大石头,我们经常就坐在那里钓鱼。我不禁向着那条不知道流淌了多少年的清明河眺望,一幕幕关于河的记忆便无法克制的浮现在眼前。
夏天是难熬并且快乐的,难熬是因为热,快乐是因为我们那时候中午的午休时间有三个小时,那么这三个小时,基本上是在河里度过。扒的精光,没羞没躁,你在岸上,看到哪里有一堆一堆的衣服,就知道下面的水要深一些,同时也会明白,这比较深的水潭中有一群脱的精光的孩子在里面游泳。秋天有个词叫做“贴秋膘”,到了夏天,我们在河里做的事情,便成了“揭膘”。虽说是没羞没躁,但若是看到同班的女生从岸边经过,那么两边往往都是羞红了脸了。默契是男生集体蹲下,屁股漏了就漏了,女生面朝另一边或者低头快步走过,我的记忆里没有谁好奇停下来看我们。
对于我自己“揭膘”最后的记忆是在初二那年刚放暑假,我和堂哥刚吃完饭,向河边走去,碰到了一个阿姨:“你俩要去揭膘啊,不敢去啊,那边刚淹死了个娃。”我和堂哥来到那个深深的水潭边上,围了一堆人,远远的看到一个被衣服盖着的人。等等,那条牛仔裤看着好熟悉,今天我们在学校考最后一门试,一个很好的朋友,穿着一条崭新的牛仔裤在跟我们炫耀。过了一会,一位中年妇女跌跌撞撞的跑来,揭开盖在脸上的上衣,真的是他,中年妇女哭的站都站不起来。
后来110来了,后来围着的人都散了,后来又来了几个人,把母亲和遗体抬走了。后来围着人走了,我和堂哥走了。后来不知道是谁给那个深深的水潭里扔了一头病死的猪,后来那片深深的水潭被埋的只剩下二十公分不到。后来我再也没有揭过膘,不是因为怕了,其实一点也不怕。
祭祖结束后,我又来到河边,没有找到那块可以容纳三个人坐着钓鱼的石头,没有找到以前那么多可以“揭膘”的水潭,唯独这一处因为水坝的原因还能辨认出来。因为修路,冲刷下来的泥水把这里垫的十公分深度都没有了。河水啊河水,现在的你还能否舀上来烧开了就能喝?
我从小生长在农村,却和母亲生活在她工作的学校中。没有体验过农民的艰辛,只是深深的记得农民的快乐——我和一群孩子,还有黑子叔上山去放羊。放羊就是背着锅,拿着三九火锅料,砍些野菜,在河里洗了,舀上大半锅的河水。在河那边的半山腰上挖一个小坑,驾着锅烧开 水,羊在吃草,我们吃的也是草,好香的味道。
回家的路上,耳边传来:“啪!啪!啪!”的声音与孩童的笑容。他们一定是在“打泥包”吧!一种是下雨后用泥巴捏成碗形的泥包,摔倒地上听谁的 声音响,看谁摔出来的洞大。我还捏了一个泥巴做的坦克,像极了老鼠贝塔的座驾。
到了村里,路边的人家都贴着半旧不新的对联,其实年的味道还未散去多久,只是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在这里过年了。
年味是一块钱一盒的鞭炮和十块钱一把的仿真手枪。压岁钱总会被没收很大一部分。往往一盒子鞭炮也会被我们玩出很多种花样,给一颗小松树上挂满了蜡烛,几个人围在边上点一个扔一个,相互之间没有太多言语,也不会笑的灿烂,心里却乐开了花。钱多的孩子买一块钱一只的二雷子,点燃引线的一瞬间把空的曾经装奶粉的铁桶盖上迅速的跑开,震天的响声把铁桶炸的几米高,掉下来看到桶背上的洞便觉得没有比这更爽的事情。把玩具手枪拆下来把里面的弹簧拉的自己再也拉不动,再装上后威力大了好几倍!于是路上的路灯,别人家的窗户,房檐的燕子窝就遭了殃。哪怕是别在身上一颗子弹都没有,也会觉得在朋友面前倍有面子。
看起来很远,其实是几步路的功夫,到家后大人们正在闲谈,隐约听到是关于一颗核桃树的归属权问题,村里家家户户都有核桃树,家家户户都有打核桃的很长很长的杆子。村里每个孩子都有可以用一根铁棒引导着在地上不断往前滚的铁圆环,这个游戏非常需要技巧,以至于我现在也不会。而如果把这两样东西结合在一起,那就是与众不同的玩意了。把铁环绑到打核桃的杆子的前端,再找一些蜘蛛网,给铁环上面馋的满满的,胆子大的孩子直接抓一只蜘蛛放在铁环上面让它去缠绕。等一切就绪后,一种我们称之为“呜英”的昆虫就无处可逃了。远远的看到一只“呜英”在树干上“呜英~呜英~”的叫,一下子把它粘下来,用一根细小的木棍穿肠破肚。因为疼痛,呜英的翅膀不停的震动,长达好几个小时的自然电风扇就可以完成。
还记得那时候,不小心点到别人家堆在小学操场的麦秸,引得全村人过来救火。
期待着每年远在不知是北京还是上海上学的大姐拿回来的一堆从来没有见过的,新奇的,好玩的小玩意;
父亲带回来的VCD光盘《聪明的一休》、《鼹鼠的故事》、《大力水手》还有一直一直非常喜欢的《忍者神龟》。我还记得《忍者神龟》的光碟最后一盘才是第一集,看了好几遍才发现。
还有还有,有一年暑假来省城,和爸爸同事的孩子一起看的《艾斯奥特曼》真的好帅……
想着想着,饭就好了。
从房顶摸下两片瓦片,把凹面合在一起,放进钓到的小鱼或者是青蛙腿,或是巴掌大的螃蟹,裹着泥巴在火堆里猛烧,然后不知是熟了还是半生半熟的吞下肚子;
等桑葚成熟的时候爬上树摘下满满的一塑料袋,吃的嘴唇和手都成了紫色,好几天甚至好几个礼拜都洗不下颜色;
等无花果成熟的时候趁着主人不在家,偷偷摘下来好多好多,吃的舌头几天甚至几个礼拜都在发麻;
包谷成熟后,把包谷干一节一节的掰开,享受着里面的甘甜,以为是吃到传说中甘蔗;
漫山遍野的寻找一种指甲盖大小的红色的,布满了细小颗粒的野果,一口一个吃到肚子疼好几天甚至是被打被骂也忍不住第二天继续去寻找的冲动。
……
我很想好好整理自己的思绪,好好描绘一下儿时极美的画面。家乡是广袤无垠的天空,记忆成了一颗颗璀璨的繁星,他们没有规则的分布在天空中,再也想不起来什么是去年发生,什么事情完结在前年。
我那时太倔,和遗传给我这性格的爷爷总是合不来,经常做一些现在想起来后悔莫及的事情,我真想告诉爷爷:“对不起。”我想在天堂的他会原谅一个无知的小孩子。在省城呆了这么久,难忘的回忆,总是来自家乡。秦岭山中一座没有名气,无人问津,却历史悠久的小镇。
谁说她无人问津呢?
我们的镇是顺着秦岭山间的缝隙向里延伸,最南面是镇中心,连接着离开这里的国道。往北走是一条长两百米的狭长小道,曾经两边是宽阔的庄稼地,现在庄稼地被换成了四座崭新的大楼,泥土小道成了平潭宽阔的水泥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改变让人觉得从这里走过去的时间都变短了。过了这条小道便是一座村庄。穿过村庄再往北走,还有一条狭长的小道,两边是宽阔的庄稼地。都种着是农民赖以生存的粮食。再往北走便是我所在的村子。再往北是好长好长的,夹在庄稼地中间的小路,里面还有村子,这条路的半程,一条高速公路穿过山间横插了进来,这是近几年新修的,我们回老家都可以通过这里,从一个山洞里钻出来,朝南便看到家乡的标志清明山在很近的距离,其实走起来很远。一眨眼,又钻进了另一条山洞。总是要绕一圈的,因为高速公路没有在我们镇上设置收费站,还得绕到南边从国道上回来。
我说过,虽然河里面“揭膘”有可能淹死,但是我不怕,我真的不怕。一条高速路的修建,让河水变得浑浊无比,泥水让人没有心情下去畅游。近年来似乎有了一些缓解,谁知道过两年会不会再修一条铁路。
时间不再给我思绪纷飞的机会,抬头看看,星星一个个亮了起来,没有曾经璀璨的星光,视野中感觉到多了一层雾,再也找不到北斗七星,更无法顺着它去寻找北极星,看不到银河,也找不见牛郎织女。我知道了自己的星座,不知道它在天上怎么排列,表哥估计再也没时间教我。但家乡的发展却实是向着好的一面,等有一天雾后面多了霾,我们这里便也是大城市了!
第二天我们便启程,回现在的家。原来的河岸仅仅可容两辆车勉强通过,现在这里堪比城市中心干到,四辆车可以稳妥的并排行驶,原来需要四十分钟的路现在开车五分钟就可以走完全程。这么宽的河岸,我看不到清明节应该有的在河边并排帐篷扎成的小店,曾经热闹的清明山上只有稀松的几个人在往上爬。原来充满着生机的河道里现在倒满了生活垃圾,看不见姑娘在河边洗衣服,不知道等天热了,还有没有小孩子下河去“揭膘”。
好想再感受一次漫天的繁星,抬头寻找北斗七星,和朋友享受一顿丰盛的野味,拿着自制的鱼竿在河边钓鱼,和朋友们畅畅快快的游泳,去找那个红色很小很甜的野果……可是他们都已经不在。
顺着河岸一路向南,驶上国道,走向高速路,归向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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