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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种极其微妙的感知。仿佛不是身体里多了什么,而是少了些什么;又仿佛不是少了什么,而是身体里的东西,重新挪动了位置,沉甸甸地坠到了心底。这感觉,不像树的年轮,一圈一圈,向外扩张得清清楚楚;倒像一块河里的石头,被时间的流水日夜冲刷,棱角渐渐磨得圆润,光泽也由外露转为内蕴。你若问它是何时发生的,它只是沉默着,周身布满看不见的、水流过的痕迹。
年少时,世界于我,是一张纤毫毕现、色彩浓烈的画。花瓣上的露珠,闪着何等璀璨的光;夏日午后的蝉鸣,又是怎样一种撕心裂肺的喧嚣。那时的悲喜,是雷阵雨,来得猛烈,去得也干脆。一颗糖的甜,可以照亮一整日的黄昏;一句无心的话,也足以让天空瞬间黯淡。我们那时,是用全身的感官去活,像一张灵敏度极高的感光纸,每一次接触,都留下深刻而分明的印记。我们以为,看清了所有,也拥有了所有。
不知从何时起,那画上仿佛蒙了一薄薄的、透明的纱。色彩依旧,轮廓依旧,只是那逼人的、几乎要灼伤眼睛的锐利感,悄然隐去了。我不再仅仅用眼睛去看,开始学着用心去“看”。看那璀璨露珠背后,转瞬即逝的无常;听那喧嚣蝉鸣深处,对生命极致的咏叹。我开始懂得,最汹涌的情感,往往是沉默的;最深刻的联结,常常是无言的。这种“看清”,不再是占有,而是理解了距离;不再是论断,而是生出了悲悯。成长,或许就是将外在的喧嚣,过滤成内心回响的过程。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它不像少年时想象的那般宏大叙事,不总是关乎家国天下,反而更多地浸润在柴米油盐、一言一行里。它是我在给父母电话报喜不报忧时,那份自然而然的担当;是在人潮人海中,懂得了自己的界限,也尊重他人的疆域;是终于明白,我之存在,如同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我的言行,会激起一圈圈涟漪,波及我所爱和爱我的人。这份重量,起初令人步履蹒跚,但久而久之,竟也成了行走于世间最坚实的根基。它让你无法再轻易飘起来,却也让你免于被风轻易吹走。
于是,孤独便不请自来。它不再是少年时那种“无人懂我”的、带着些许表演性质的感伤,而是一种清醒的认知:有些路,注定要一个人走;有些黑夜,注定要一个人穿越。你的困惑,你的挣扎,你的狂喜,你的顿悟,其最核心的部分,都无法亦无须与他人完全共享。你学会了与自己做伴,在寂静中聆听自己内心的潮汐。这孤独,不再是空虚,而是一片可以自由呼吸的、丰饶的旷野。
回望来路,我终于有些明白了。成长,并非一场向着“完美”的进军,而是一场与自我的深刻和解。是接纳自己的平凡,却又不放弃那一点点的非凡努力;是见识了现实的粗粝,依然在心里为天真保留一隅;是学会了步步为营的谨慎,却仍敬佩当年那股不计后果的勇敢。我们一路走来,丢弃了幻梦,磨损了锋芒,却也收获了坚韧,懂得了宽厚,学会了如何温柔地对待这个不完美的世界,以及这个同样不完美的自己。
那条河,依旧在静静地流。我站在水中,不再是那块渴望被冲刷成任何形状的顽石,而是一棵将根须深深扎入河床的水草,在流动中寻得了自己的安定。成长,原来就是终于懂得,我们追寻的彼岸,不在远方,恰恰就在这渡河的整个过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