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过一群飞蛾在半夜奔向毁灭。
我躺在宿舍的床上。每个需要上班的日子，我都会住在山上，睡在宿舍里。宿舍建在县城东南方向的高山上。那是专门为驻守高山台站的工作人员建造的。
一年四季，无论冰封雪冻，还是烈日晴空，都会有人驻守，这是工作的必要。我凭着好运，今年冬末春初来到这里的。
我来的时候是2月下旬。那天有几朵白云点缀在山头，有的躲在塔尖身后，有的飘在楼房顶上，抬眼就可以看到。日头绕过白云，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热气从太阳那里泻下来，在人的身上转一圈，身体也自然而然地散发出热汗，让人误以为夏天就快到了。
上班之后的日子我很少出门，因为天还很冷，风还挺嚣张的。偶尔山间还会飘着雨丝，寒气穿过皮肤，透过血液，侵入骨头，让人忍不住颤抖。烧锅炉的大叔在阴雨不断地日子加着燃料，暖气就透过房子外面的管道，进到屋子里来。我一直把自己裹在屋子里，躺在床上，听外面狂风乱鸣，胡思乱想一些事情，慢慢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是哪一天早晨，或者是傍晚。我感觉山上发生了一些事，大叔养的鸡少了一只，路上的蕨菜也已经发芽，最终成了蕨类植物。山间的树木冒出了一点翠色，又好像一直都是那么绿。亭子旁边的石架上爬满了绿色的藤，山头塔后的那朵云不见了，又好像一直都没有。山上的人好像变了些，又好像都一样，一样吃饭，一样值班，一样散步。
一切都变了，又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惊讶于这个世界，但抵不住困意，天黑后我就躺在了床上，胡思乱想一些事情。
那个晚上我没有睡着，也可能是刚好那个时候，我睡醒了。我翻了个身，继续我的胡思乱想，或者进入梦乡。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从房间外面传来了声音。
“砰砰！”
我的脑子一下子惊醒，眼睛睁得豌豆大。窗帘透过的光照在我的眼睛上，我看到房间的轮廓。
“砰砰”，声音又响了起来。我睁着眼睛仔细听。脑子里有些东西在动，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又是“砰砰”的响起，声音粗短，急切，像敲窗户。我想不是敲我的窗户。听了一会，断断续续地，又是“砰砰”“砰砰”几声。
整个宿舍，整个山林都是昏暗的、静悄悄的，唯有不知来源的砰砰声音，穿过静谧的夜，传到我耳朵里。
我异常清醒，整个山头就我一个人醒着。我有点害怕，我从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但随着岁月增长的年龄不允许我像小孩一样蒙在被子里，异常精神的脑子也不允许我昏沉睡去。
“砰砰”“砰砰”，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我想可能是风声。白天有太阳的时候，我打开了走廊的玻璃窗，傍晚关上时，玻璃没有完全合紧，风偷偷地从窗缝里穿进来了。
但不像风声。像走路声，像敲门声。我不敢从猫眼观察，我害怕遇到一只红色的眼睛，我盯着它时，它也恰好直视着我。我更不敢直接打开门，好像门前站着一个巨大的怪兽，我一打开，它便会直接把我吃了。
眼睛完全适应黑暗后，我伸手拿出手机，坐起来。我觉得一切那么近，那么真实，心情平静了很多。我打开手电筒，从床上起来，穿上拖鞋。我犹豫了一会，还是拉开了窗帘的一角。
走廊上的灯亮着，刚好在我的窗口，有几只不知名的虫子绕着灯转圈。走道的玻璃窗上，爬满了大大小小的虫子，密密麻麻。一只巴掌大的白色飞蛾，正努力煽动着翅膀使劲拍打着玻璃窗，“砰砰”“砰砰”地撞击着。
这是我住的地方吗？我好像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又好像是梦里的场景。周围很安静，旁人都睡着了，只有我还在醒着。我还在这静谧的夜中看着那群趋光的虫子。
白天的时候，它们静悄悄的不知道在哪个角落，一到华灯初上，更多的飞蛾在更多的地方，在城里的路灯下，在乡间的老屋里，在隔着玻璃的窗前，它们就奔着光源，不停地飞不停地飞。
尽管它们不停地奔赴，看到它们的人也不在少数，但喜欢它们的人却很少。大概没有人喜欢，它们总是钻进自家的灯管里、灯泡里。
我合上了窗帘，打开房门，望了一眼头上的灯，它应该知道虫子们对它的向往，或者它不知道。它是亮着的，从远处看像一颗闪烁的星星，是那些趋光虫子的指路灯。飞蛾展开翅膀趴在玻璃上，看起来像贴了一张半折的A4纸。
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蛾虫。我从它身边走过时，它还在努力地展开翅膀，使劲撞击着，发出砰砰的声音，誓要把整个玻璃撞碎。它没看见我，它的世界里只有光。
我不知道还有谁见过那么大的飞蛾。
那只是一只飞蛾，我想。它可能在山间某个地方成长，渴了饮山露，饿了食草木。独自在黑暗的山间长大，寻找自己的光。今晚上宿舍楼走道的路灯亮着，它恰好不小心飞到了这里，夜幕降临后，看到了它的理想。玻璃窗是阻碍它接近梦想的绝望。
去年夏天我在乡下教书，飞蛾聚在屋子前面，整个玻璃门上都是蛾虫，黑压压的一片一片，不知道有多少只。远处传来野猫咕咕的叫声，整个寨子很安静。我有些慌，乡间的夜晚在年龄增长后没有星星，没有蛙声，只有满门窗的蛾子。
我坐在沙发上胡思乱想，内心乱糟糟的，没有任何人说话的声音，我看着飞蛾张牙舞爪地在玻璃门上趴着，像巨大的怪兽。我随手关上了门帘。
直到东方亮起，阳光从东边的树梢穿过来，照射在房子的屋檐，从窗帘的缝中透出一点热光，我才从床上爬起来。拉开门帘，一只飞蛾都不见了，玻璃窗上密不透风的斑点像没出现过。以后的每个夜晚，我都没见过那群趴在玻璃门上的飞蛾。他们可能放弃了这里。而我那夜的所见所闻也像是一场梦一样
我曾还见过一只很漂亮的飞蛾，它的翅膀是绿色的，尾翼处还带有一点点粉色。它被夹在两个玻璃窗之间，似乎已经奄奄一息。我在清扫窗台的时候看到了它，它就像一个明星，在众多灰黑的飞蛾中闪闪发光。我以为它和其他的飞蛾一样，为了光源拼尽了最后的力气，在阳光初照的时候死了。我用硬纸板把它们的尸体从窗台上清理干净，一个一个倒在房子后面的树丛里。它们最好的归宿，就是回归自然。
我将它们洒向空气中，那只漂亮的蛾虫也一样，被我顺手扔在了空中。它们轻飘飘的，风带起它们的身体，落在了旁处。我看到有些蛾虫重新煽动着翅膀，轻轻地从草中挣扎着飞起来。
那只绿色的蛾虫最后怎么样了我不知道，我忙着清扫窗台，忙着工作，忙着思考自己的事。但我此后再也没见到像它一样漂亮的飞蛾。我猜它可能死了，也可能是它觉得这个灯光不合适自己，寻找别的光源去了。
“砰砰”，“砰砰”，那巴掌大的飞蛾，把执着和信仰撞了出来，惊醒了胡思乱想的我。我一声都不敢出。我走到开关前面，伸出手，将开关按下。窗外变得黑暗，我什么都看不见。我不知道那只飞蛾能不能看见我。我熄灭了它的梦，循着手机的微光，走到房间，关上了房门。
我不知道那天夜里还有谁像我一样，听到了一群飞蛾全力以赴奔向毁灭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