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时开始下雨,一丝一丝的雨,在地面累积后渐渐荡出涟漪,街道上水泥墙皮剥落的红砖里长满了绿绿的苔藓。雨水醒来,给世间带来陡然的安宁。我撑伞行走于这一方伞下的静谧里,沿着街道一直向前走,转角后不远,便是另一番景象。
那是一个卖早餐的街道,在其间穿行,我对于不同食物所处的位置早已驾轻就熟。鸡蛋卷饼、夹饼、里脊饼、公婆饼、肉夹馍、水煎包、油条、豆腐花、韭菜盒子、炸糕……各式早点散布在来往的人群里,早餐摊带来一派闹市的景象,构成了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清晨。可惜这样的热闹只能维持在八点之前,时间一到,当城管车辆准时抵达时,没有门头的摊贩们就要推车离开。这样算来,所能工作的时间并不算长,有些人会将车子推向非严管街区,继续售卖。
我最爱吃的是油条,摊主是年逾花甲的一对夫妻。他们身旁的车子很有意思,是过去田间用来拉农作物的地排车,现在大家都不种地了,这样的车子在农村里也早已弃用了。如今重新站在城市的街道上,却别有一番景致,成为了珍藏在时间里的宝藏。他们炸出来的油条外皮焦香,配一碗清粥,中和了油条的油腻,简直是绝配。清粥是用豆面熬制的,听说不好做,要一直不停地搅拌才能不糊锅,所以很费力气和时间,所以现在做粥的人已经不多了。第一次喝粥大概是喝不惯的,有一种烧糊了的味道,但爱喝后又会尤其偏爱。有时人的味蕾很奇怪,就像小时候不爱吃的味道,长大后反而觉得很香,说不出个中原因的,喜欢了就是喜欢了。在油条和清粥过后,如若再配上一杯茶汤清碧的白绿或龙井,口齿里清高鲜爽的香气顿觉沁人心脾。
给女儿买鸡柳夹饼,门头是临街的一间小瓦房,两个女人合租,一个卖夹饼,一个卖豆浆与粽子,房子狭小,大概有三四个平方,只够容纳她们俩人。她们俩,一个性格急,一个性格慢,南辕北辙的性格,倒也很合拍。我打听过她们的年龄,比我还要小两岁,可看上去却不尽然。
“下午还去吗?”性子急的女人问。
“去啊,闲着也是闲着。”慢性子欣然应答。
“你们做什么去?”我好奇地问。
“糊纸盒子。”急性子把夹饼递给我。
“啊?还有糊纸盒子的工作?”我很纳闷。记忆中糊纸盒子的工作只在小时候看过的电影里。一个妈妈辛苦地靠糊纸盒赚钱,一次儿子没有考好,她开始拼命打他,所有的纸盒子一瞬间倾覆在幼小的男孩儿身上,轰然倒塌的纸盒在他身上堆成了一座大山,等她恢复理智扒开纸盒时,却发现儿子已经奄奄一息,他死了,她疯了。那座纸盒成堆的朝我脑门砸来,构成我对纸盒固有的形象。
“有啊,就是包装盒。糊一个盒子8分钱,我们俩一下午一人可以挣四五十块钱呐!”急性子边用围裙擦手边回答我。
“我们俩啊就是没事儿下午到处打零工,有事儿做就比在家闲着强啊!”她随后又补了一句。
她脸上始终饱含笑容,她在对着我笑,又仿佛在对自己笑,或者在对生活笑。
早点的工作一般非常辛苦,要在前一天晚上备好第二天所用的食材,清晨四点多起床,去市场拿刚做出来的饼,所用的鸡柳也要开火现炸,才能保证口感的酥脆。我记忆里的她们冬天穿很厚的衣服,裤管和袖管处被衣物撑的满满当当,夏天是汗湿的棉T,身上永远围着半截围裙。房间内没有空调,酷暑与严寒自不必说,人要完全凭借自己的身体去耐热耐寒。
而她们对这种生活不厌离,却自有一种满足。她们平凡、素朴,一日一日,在生命的无涯里,不厌其烦。
我想起了圣方济各,歌颂简朴、安贫,在一无所有里,全然融入自然时内心喜悦充满。他抛掉了“自我”,喜怒哀乐不再流转于外境,用灵魂的洁净打开一条通往喜悦自生的路。我相信,那是一种精神境界,不止是信仰的力量。而我们只是平凡人,不会如此疯狂至一无所有,完全独与精神往来。为衣食住行营营役役,是绝大多数人的生活写照。
我常常观看那些在平凡生活里,渐渐变得平实与朴素,却内心喜悦的人。行年渐长,开始慢慢感受到那种毫无修饰的素朴之美。像没有经过外饰的水泥墙或者老砖墙,那应该是最自然的一种状态。因为自然,而不加修饰,因为自然,而散发出粗砺而单纯的光。
女儿在杭州居住数日,接她回来时,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妈妈,咱们住的城市好破,为什么?”我没有办法告诉她与其年龄不相符的感悟,我想了想说:“长大以后,你可能会重新喜欢上它,这是你以后会怀念的地方。”
“才不呢,我长大了是要去大城市的!”她说。我当然鼓励她走出去,去往自己的梦想国都。然而,我知道,城市之间没有相较的好与不好,只是一种选择而已。如果在都市里日夜打拼,流转在城市川流不息的瀑流里,最终想得到的却是一份平淡安宁。那么在看过繁华之后,是否会明白人最终的生命与出处,不过是选择停下来,过一种平静的生活。
记得余秋雨写过的一篇散文“江南小镇”,他说小镇里有一种平淡安定的气息。是的,“平淡安定”,对于一直在家乡生活的人来说感觉何不如此。即便没有狭窄的河道与精致的的石桥,也并未有这样的契机能踩着青石板路,傍河而筑。居住于如此普通的城市里,没有太过突显的风格建筑,甚至相较于大城市而言是破败不堪的,然而又有什么关系呢?这里面不也有富足而充盈的平淡安定吗?如果你仔细聆听,城市街角发出的涓涓声响,那声音里有过渴望,有过祈盼,有过梦想,也有驻足,有留恋,有牵绊,有舍得,有舍不得……它在静静地呼唤着,在曾与我们脐带相连接的地方,而这一份无言的呼唤不正是我们日夜秉持的信仰所在吗?而正是这一份信仰构造出一座城市所独有的人文气息——如同来自母亲子宫里的那一份内在的安定。也许有些人听到了这一份呼唤,在这个什么都快速的年代,他们开始重新审视那些与梦交易的过往,审视物质与精神哪一个更值得珍重。然而有些人置若罔闻越走越远,仍在追逐狂欢。
因为日子太过平常所以略显平淡,因为这份平淡才能使人安而居其中。安定,有时候应该是一种惯性记忆吧。就像儿时在晨曦里伴着鸟鸣苏醒,夜幕降临时搬了竹椅躺在院子里守望满天繁星,在记起里,也在那些遗忘里,于是时光被归置在日复一日惯性的行进里。万物自然生长,我们在渐渐长大,如同没有被修剪束缚过的树木,在一种平和与稳定里自我完成。所谓中国人的乡愁,大抵也是如此吧,是一段关于成长的记忆,关于环境的记忆,关于生命的记忆。一种远离了嘈杂让一切复归自然的念念不忘的记忆吧。
我想,无论是在故乡还是在他乡都能甘愿隐入尘烟的人,都是幸福的吧。内求诸己,不假外物。没有那么多外饰,反而更容易活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