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时候我回了家，母亲说苹果的袋子要卸了。
早晨六点，我站在院子里。花圃里的九月菊已经过了繁华盛开的时节，前几天的雨已经让它腰杆折断，虽然没有过霜降，可叶片的绿色泛了白，没有了盛夏的浓绿和生机，一片片单薄的叶片在暮秋的早晨清风中颤栗。月季依然霸道占据着花圃的大半个江山，把长满尖刺的枝干肆意伸向任何空间，三四朵开的小小的花朵在这个暮秋显得可怜，花朵呈暗红色，叶子的浓绿中也透着暗红，虽然是厚重的颜色，可在这个萧杀的季节依然孤独。以往这个季节，父亲会把花圃修剪整理一番。
简单洗漱后，我和母亲一人扛着一个梯子去地里。母亲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整个巷里在暮秋的时候显得寥落，除了门口有两三个工人在搅拌沙子，整个巷子里寂寥无人。现在是苹果卸袋的时候了，往年我回来的时候，巷里是最热闹的，各家都开着电动三轮，载着大小框子、梯子，“哒哒哒”地开往地里。“果子咋样？”“不知道哩！看着还行！”话音还未远去，电动车已经冒着烟远走了。繁忙的农人让暮秋的时节也显得饱满安宁。穿过门前的小道，拐过弯，来到新巷。新巷更寂寞，各家的大门上都上了锁，门前栽种的西红柿上接的丑丑的小小的果也有半边发臭了，在雨水的冲击下，架子到了半边，几棵西红柿连着委顿在地上。一阵凉风吹过，它们动也不动。落叶打着旋从门前刮过，大门前许久未扫的垃圾乘着风的淫威开始到处扫荡。
再拐过去就是大路了。大路两旁全是苹果树。我们村在种植苹果大村，连片的苹果树在秋季的时候是最醉人的时候，人们怀着忐忑丰收的喜悦在地里忙碌，摘下一个个袋子，露出里面硕大光洁的果子，心里估算着今年的收成。回来的路上互相应答着，打听着别家的收成怎么样，想着自家的收成，晚上唠嗑的时候会大谈一番栽种的经验，拉扯几天果价的高低。父亲这个时候是比较忙碌的，母亲领着雇来的几个人在梯子上上下下的卸袋子，父亲提着框子把树底下的落果拾起来，等着拾够一车的时候就拉到镇上卖掉，回来的时候满脸喜悦的神色，“现在就有收成了！买面的钱有了。”见母亲她们慢了，也搬着梯子过来帮忙卸袋子。一般父亲是不让我干的，我笨手笨脚地，卸一个袋子碰掉一个苹果，爬上高高的梯子，父亲会叮嘱好几次。反复几次后，父亲就打发我回家做饭，不再让我去地里干活。这个时候有的树干上有钻心虫，这种虫，打药是完全不起作用的。它们寄居在树干里面，啃噬树干，一旦被它们啃噬过，这个枝子就会干枯。父亲随身带个针管，卸袋子或拾果子的时候都会留心。父亲有轻微的腰病，天冷了以后，长时间的蹲着，会让他的腿不舒服，他干活的时候会跪在地上，这样能舒服些。等中午干完活回来吃饭的时候，他和母亲浑身都是土，母亲的头发黏成一片一片，上面沾满了细碎的枯叶，手上用肥皂洗了，指甲缝里还是有黑色的渣滓。
一路上，除了路上来往的车辆，耳边刮过的秋风，就剩我和母亲两个人。连片的果树林，暮秋的时候，树叶还有着夏季的绿，却没有了夏季的丰盛，枝干也在暮秋时分缩着身子，枝干之间稀稀疏疏。秋风穿叶过枝，摇动着缺失的丰收。现在这个时候，应该是挂着满树的果子了，你挤着我我挨着你，热热闹闹挂满秋季，让这个秋季肥满踏实。到了地里，我踩着梯子在树叶之间寻找果子，一扯一撕拉，我手脚不利索，肩膀碰一落一个，头碰掉一个，母亲大声说着:“小心点，高处够不着就不要够了。等会我上树够。”
“高处的算了，太危险了！”
“高处也是果，本来就少。”我站在梯子最高处，颤巍巍地够着一个，一使劲拽下来，一看是一个又黄又小的。我失望地摘下来，咬一口，扔地上。“妈，不要套袋就好了！半天我都找不到一个好的。”“唉！冻完了，总想着套上能多卖一点是一点。”我也再没有说什么。母亲今年六十岁了，还在果树地里爬上爬下，就为了树上所剩不多的几个苹果。树上稀稀落落的苹果挂在高高低低处，我上上下下摘不了几个。可母亲依然充满着热情，我知道她还是想从所剩不多的苹果上得到生活所需。母亲只是个农民，她没有工作，没有退休金，生活来源都在脚下的黄土地上，靠着天吃饭。我看着母亲心疼她，我是个农民的女儿，很幸运的是当农民的父母把我供成了一个有工资的老师，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师，我自己的家庭工作已经耗费去我近九成多的精力财力，能够给他们的也只是微乎其微。我恨过自己的无能，也为父母所受的哭泣，可我知道这些都解决不了什么。我唯有更加努力，让自己变成一颗大树，才能为他们遮风挡雨。
快到九点多的时候，我说我饿了。母亲听了说回吧，再有半天就完了，今年不到一万袋子。我跟在母亲后面，在苹果地里往回走。早晨的阳光出来穿过树林，照在地面，投射出斑斑驳驳的浅影。阳光的暖驱走了暮秋早晨的寒气，我脱了外套，随手扔在旁边的果树上。树上除了单薄的树叶再没有其他。回到家母亲就忙着给我炒菜去了，我躺在屋里的床上，给父亲打个电话。“吃没？爸”
“吃啦！地里活干多少了？”
“快完了。你在那边习惯吗？”
“习惯，就是拉砖，下苦活，没事的。”
“你感觉不习惯了就回来，不要硬撑。”
“没事，我还不老呢，我和你伯伯住一起呢！让你妈拿一个薄被子，再买几盒高血压的药还有我的老花镜，过几天捎过来。不说了，干活去了。”
我听了心里酸的。半年来一直在黄河滩打工的父亲前几天突然打电话说要去太原打工，说那边一天能挣150，我坚决反对。父亲今年六十了，有严重的耳鸣还有三高，一直药不离身。在黄河滩打工的时候，因为离家近，相跟的都是村里人，所以没有太过担心过。这次去太原一个偏僻的移民村，无论如何是不同意的。可父亲有他的道理，今年家里的苹果树严重霜冻，收成一点没有了，吃喝都是问题。我和哥哥两个顾自己的家都慌乱，也不想给我们增添负担。他和妈妈两个人一辈子好强，可老了老了，还要去异乡打工维持生计。我挂了电话，眼泪忍不住的流，躲在卫生间里嚎啕大哭，我没有给先生说这件事。我面对需要帮助的父亲，束手无策。我想起我生病住院的时候父亲说的那句话，“就是要饭，也要给我女儿把病治好。”这就是为了我能够舍弃自己一切的父亲。可是现在呢？我舍弃不了家庭而去顾他。
父亲一辈子没有脱离过农村，可他曾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尽自己的能力带给这个家庭可观财富，为我哥哥创造好的生活条件。他和母亲当了一辈子农民，不想我们再回到这里，一门心思想让我们能有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年轻时积累的财富都为了我们去消耗，就是我们成家后，他们也从来没有吝啬过，没有想过自己年老之后的生活会怎么样。现在他们六十了，用文明的文字表述就是年过花甲。为了糊口，一个去远离家乡的地方打工，一个独守家里边照顾年幼的孙女边干地里的活计。
母亲喊我和哥哥吃饭。饭桌上没有了父亲，八月十五的团圆饭有些寂凉，我们都默默吃着。母亲把肉扒拉到我们这边，说多吃点。我们使劲大口大口吃着，说这饭真好吃。
今年的秋天，真瘦啊！
——2018.9.27晚 写于四季绿城辅导班门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