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泡制的杨梅酒,今日开封。杨梅果肉上娇艳的色泽褪尽,原来如清水般辨不出颜色的高浓度白酒已幻化为绛红色,灯光下看上去,满玻璃樽的琼浆玉液。这是时间的作品,亦是光阴的颂歌。
杨梅和白酒,这原本各自独立互不相关的两个东西,经过六十多个黑夜和白昼的交替,却有新的事物自它们中间诞生,或者,那新的事物原本就潜藏其间,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出现机会。
这很容易便让我想到了生活与写作,它们之间亦同样有芜杂缠绕的关系。写作就像生活中的一个隐匿族群,那些词语、颜色、句子、情绪,在生活的各处沉睡,埋伏,单等写作者坐在桌前,打开笔记本,发出号令,它们便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如同听到呼唤的千军万马,坚定,有序,果敢,从不怀疑。
诗人祝成明在长篇散文《春天的归途》中,由在寒意正浓的三月里回家乡奔赴玉凤奶奶的葬礼写起,写到父亲艰辛的一生、自己寥落的爱情、患尿毒症的弟弟和自己在弟弟的重病中被生活一记记抽打的疼痛,读之令人潸然泪下。
这是诗人笔下千疮百孔却又无比真实的生活,它粗糙、沉重、僵硬、无情,却又以其丰富、深厚包裹起一个诗人的灵魂,使其得以在其间接受锻打、塑造、磨练,成其温润和悲悯。生活在这里,是写作的土壤,亦是孵化器具。
夏季日长,一日的蒸腾闷热之后,晚上坐在露台上乘凉,回想白天的生活琐碎、情绪奔流,多是片断和模糊的,处理的事务,遇见的面孔,说过的话语,皆随晩风消散,我甚至无法从中拼凑出自己的样子,无法辨识自己的声音,我究竟是谁,我做这些究竟有什么意义,这样的疑问亦常常在心中回荡。
但每当我打开电脑,面对空白文档,哪怕只是随意地写下一日的所感和思索,清明通透的感觉便会出现,暄嚣退却,众神归位。我在一瞬间变回那个伏骥修炼的行者,用笔下的一行行文字,叩响心门,亦用笔下的一个个问题,为自己铺设一座向内探索的桥梁。在或忙碌或逼仄的生活里,在繁华与速朽共存的时代里,应该如何做一个忠于灵魂不悖逆自己的人,将是永恒的思考主题。
在这层意义之外,写作还有它另一层的作用----好的作品是时代的镜像,而写作者的写作更是自己的编年史记。那走过的山川河流,看过的风光景物,遇见的人群面孔,交谈过的话题心事,所有种种皆可通过文字留下痕迹,得以见证保存。
泛黄的日记本中记下的青涩感情,亦曾是你整个的青春。不眠的漫漫长夜里,那湿透枕席的冰凉泪水,亦可通过文字获得封印。欢笑或者痛苦,皆是人生酣畅淋漓的部分,但只有借助写作者笔下的文字,它们才能穿越时光的沟壑。
前晚的梦里,原本正和好友在一个微风习习的高地乘凉,不远处的地面忽然塌陷,我们相携着奔逃,后又经过一片池塘,亦看到水面若沸水翻滚,惊慌中猜测可能是地震,便又四向找寻亲人。
醒来后,梦中景象清晰若现实中发生,却百思不得其解。我也常常思索那所有梦境的来处,它们轻柔,警醒,瞬息万变,若蝴蝶蹁跹落在花丛,若飞鸟灵敏飞上枝头,任你举着双手却徒劳无法将它们捕获。
写作者亦常遇此种困境,站在生活的废墟之上,极目四望,遍地疮痍,心怀热望却无从下手。但即使这样,他亦不会放弃努力,因为哪怕只写下一行短短的诗句,亦能代表胸腔中那颗火热跳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