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怀远 张九龄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茫茫无际的大海,高悬海上的月轮,还有洒遍海天的清晖,犹如一幅画呈现在我们面前。这幅画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我们甚至能够感觉到海浪翻滚,清辉闪耀的力量。多么浑雄!这句话,历朝历代评价最高。人们往往把这句话和谢灵运的“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以及谢朓的“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相提并论,这几句诗,都是那么自然雄浑,而又气象高华。
面对茫茫大海,皎皎月轮,诗人的心胸一下子展开了,思绪也一下子飞远,飞到了眼睛看不见、脚更走不到的地方,飞到了天涯。此时此刻,无论天涯海角,人们面对的都是同一轮明月。当年,南朝谢庄在《月赋》中这样写: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不就是“天涯共此时”吗?初唐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中“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不也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吗?张九龄之后,苏东坡《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的结尾,“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不还是“天涯共此时”吗?
多情的我,埋怨长夜遥遥,没有尽头,我整夜都在思念。因望月而怀远,因怀远而相思,因相思而无眠,因无眠而怨夜长。这层层铺叙的情感,多么细腻,不愧是多情之人。若说前两句是外景,是全景,它描述的是一个最广阔的海天世界,以及诗人最广远的思绪。那么这两句,是从室外回到了室内,从全景来到了焦点。如果“天涯共此时”是泛泛思念,那么“竟夕起相思”就说明诗人心里有一个非常明确的思念对象,这个人和他远隔天涯,却又时时藏在他的心里。这种相思之情,一旦被一轮明月触发,就一发不可收拾,让诗人辗转反侧,彻夜无眠。
是烛光太亮了吗?于是诗人起身,把蜡烛吹灭了。吹灭之后,屋子里并非漆黑一片,正相反,如练的月华,透过打开的窗户,洒满了整个房间。原来有蜡烛的时候,烛光是强势的,强势到让人觉得它就是唯一的光源。可是,一旦蜡烛熄灭,月光就悄悄现身了。它不是烛光那样炽热的一团火苗,而是散布均匀的满室清光。它毫不张扬,但是无所不在。这,也是“润物细无声”啊!这样朴素低调而又无所不包的光辉,真像君子之德。这样的光芒也罢,这样内蕴的德行也罢,怎能不令人怜爱呢?
清辉满室,诗人更睡不着了。干脆起来走一走吧。披上衣服,在庭院之中徘徊,徘徊着,徘徊着,夜越来越深了。清凉的露水悄悄洒下,不知不觉已经沾湿了衣服。就在这清辉的沐浴之下,诗人的内心归于平静。
月亮的清辉,让诗人释然了。真想把掬一把这清辉,送给远方的朋友。可是,西晋大才子陆机不是说,“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月光是无形的,可以充满天地,但却不能捧在手心。那就干脆回去睡觉吧,期待着在梦中与你欢会。
相思,还是绵绵不绝,但内心,已归于宁静平和。是月光惹起了相思,又是月光安抚了诗人多情的心。这首诗,是张诗人开元24年被贬荆州时所作,那么诗人思念的,到底是谁?是爱人,是家人,是朋友,还是远在长安的皇帝?无人知晓。不过无论是谁,这思念都是深沉的。是什么使诗人由“竟夕起相思”的焦虑,回到“还寝梦佳期”的宁静?这是满满的而又静悄悄的月光,又或者,是诗人强大而又丰盈的内心世界,谁知道呢?有人说,这首诗是“五言的《离骚”,有屈原以香草美人比赋的传统。不过,在我看来,无论这是一首单纯思念朋友的诗歌,还是一首《离骚》式的政治诗歌,都不影响其深情和高蹈。
这就是“九龄风度”吧!就像月亮的风度,清而有光,不张扬,只是润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