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住了二十几年,搬过几次家,最后落脚的地方叫做雅宝路,说是路,其实就是条宽一点的胡同. 其实胡同也是路,只不过是小路,就是一端连着一条大马路,另一端连着另一条的那种,当然,小路中还有比小路更小一点的,北京人管它们叫小胡同。北京城自古就是皇城出身,而皇城讲究的是规矩和排场,胡同虽小,但也是皇城中的一部分,自然也是这规矩和排场中的一部分,所以在大马路之下, 在小路和小路中的小路里再分出个三六九等来也很正常。
大马路是官道,是只有皇上和亲密友邦才可以威风出巡的地方,虽然平日里草民们也能在其中来来往往,可一旦皇上驾临或者有什么了不得的外事活动, 都少不了净水泼街黄土垫道,草民们更是要自觉回避, 要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连个行注目礼和热泪盈眶的机会都没有, 否则一不留神惊诧到了友邦甚至是皇上,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也不冤枉.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比如去菜市口前的大巡游就是少有的允许草民们自由参与的公共活动,如果杀的是肃顺谭嗣同一类的大人物,那场面,说是万人空巷也不为过, 和前几天刘德华的演唱会倒是有一点像。 不过千万别被这看上去乱糟糟的场面骗了,真以为杀个把大人物, 草民们就有了在城市里穿梭往来的自由,这看似无序的场面其实和大马路上的皇家仪仗一样,也是规矩和排场里的一部分,是要让那些看似自由的草民们知道,一旦坏了规矩,别说在大马路上自由穿梭,怕是连吃饭的家伙也保不住, 所以一定要做个知礼仪懂廉耻的恭顺良民才行。
和闹哄哄的大马路相比,胡同里自然要安静了许多,人嘛,除了规矩和排场外总要吃喝拉撒,总要有个能安心睡觉的地方,大马路上的盛世华章虽好,却不能天天拿来当饭吃,这才有了胡同和胡同里的烟火气,当然,也顺道有了些如八大胡同般上不得台面的东东。据说皇上偶尔也会去胡同里体恤民情,体着体着,一不留神就体进了八大胡同,这种偶遇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着实让当年的御史们操碎了心。不过皇上也是人,也有下半身难受的时候,虽然身边不缺女人,论数量,放到全世界也是遥遥领先的水平,可这些女子大多在没完没了的规矩和排场里长大,或许美丽,却少了几分风情,和胡同里那些没了规矩,所以风情万种的女子们没法比,这才让皇上有了几分心猿意马的念想,只不过这时的天子全没了平日里大马路上的皇家威仪,连穿着打扮也多了些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感觉。有时想想,和太和殿里金光闪闪高高在上的圣人相比,那个身着布衣, 在八大胡同里偷偷摸摸到处溜达的多少有点猥琐的身影,看上去或许会更加亲切,会更加多上几分全心全意为草民服务的感觉了吧。
胡同虽是小路,可住在里面的大人物却并不算少,这做法当然和北京城的皇家属性有关。老话说大隐隐于市,于北京而言就是隐于胡同,甚至是小胡同. 身居京城就是与天子为邻,自然要懂得低调,千万不能一朝得宠便没了分寸, 便觉得自己有了嚣张跋扈的资本。在这里乖张不只是种道德缺陷,更是种要命的毛病,一不留神就可能被拉去了菜市口,所以身在京城光小隐还不够,一定要大隐才行。这与其说是种修养,倒不如说是种生存之道,而古人最擅长的就是把不得以下的生存之道说成是种了不得的本事,这才有了大隐隐于市的说教.只不过这说教听上去很高大上,可说穿了,骨子里不过就是”害怕”二字。
胡同既分大小,也分城里城外,城里的胡同再小再不起眼, 四周围也有厚厚的城墙守着,和皇城间的关联自然也多上了几分,乡下胡同不一样,虽同在皇城之下,却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那种,真要是外邦人打过来,为保皇城安危, 被官人们一把火点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所谓舍小家顾大家就是这个道理。
雅宝路也在城外,紧邻着旧城墙下,至于有没被皇上和官人们一把火点过。。。我还真不知道。解放后他老人家一声令下就把旧城墙拆了,于是雅宝路和城里的大小胡同间再没了城墙的阻隔,看上去成了一家人,不过新来的大公仆们很快搬进了中南海,住进了昔日只有皇上才能住进的地方,剩下的小公仆和小小公仆们也在原本城墙以里的大小胡同中安了家,倒是那些被他们全心全意服务着的劳苦大众,虽然翻身作了主人,可说到安家落户,大体也只能去些像雅宝路这样的乡下地方。虽然城墙没了,可昔日的规矩和排场还在,大马路和小胡同的差别还在,对于雅宝路上的人们来说,这种当家做主的感觉,多少还是有点憋屈吧。
我是初二时搬来雅宝路的,和城里的胡同相比,雅宝路的路面还算宽敞,中间是条铺着沥青的5,6米宽的通道,通道两边则是些连成一片的低矮的院墙。胡同里没有树,看上去灰不溜秋的,和城里的大小胡同没什么两样。冬天一下雪,路边靠墙角的地面上会结一层厚厚的冰, 白天有车经过时表面上的冰层会被压成水,到了晚上又被重新冻上,就这样冻了化化了再冻,反反复复折腾上一个冬天,到最后就会形成一块紧贴在地面上的不算太厚,却无比坚硬光滑的冰层,那可是骑车人的大敌,一不留神就能摔你个七荤八素,所以北京人叫它叫穿甲冰,大概是说就算你骑车时身披铠甲,也会被它那看似光洁却无比尖锐的棱角刺出个遍体鳞伤来。因为胡同窄,两边的屋檐又低,就算是大白天也难得被阳光照到, 所以有时候到了四月初还没化掉. 这些冬日的残渣余孽就躲藏在初春的红桃绿柳中, 冷不丁就透出股寒气来吓你一跳。后来城市改造,这里成了真正的大马路,原先低矮的平房也都拆了,阳光普照之下,自然也没了穿甲冰的藏身之处.
那时的雅宝路还很普通,虽然离大名鼎鼎的秀水街不过几百米远,却透着股老北京特有的安详.街面上外地人很少,就算是秀水街里长袖善舞的倒儿爷也大多操着京腔。傍晚收市后,三五成群钻进街边的小酒馆,点上半斤二锅头,一盘猪头肉,涨红着脸,高声议论着国际形势和漂亮女人,俨然一副胡同串子的劲儿,没半点儿成功人士的矜持。 直到92年总设计师去了趟南方,一切都开始有了变化.秀水街上的大小老板们或者南下当了改革先锋,或者卖了摊位回家做了"雀王",连我自己也扛上编织袋,加入低x人口的大军去了深圳,住进了光怪陆离的城中村, 雅宝路则成了记忆中的故乡.
说来惭愧,虽然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但直到前两年落脚上海做了YP,偶然间才知道了雅宝路名字的由来.敢情这听上去还算文雅的所在,大清国时却叫做"哑巴路",大概是有个哑巴住在这里的缘由吧.后来大清国倒了台,最后一位天子也跑去满洲国当了傀儡,刚剪了辫子的人们, 瞬间便生出股舍我其谁的豪气,不光要改制度,更要改文化,改人心.在那个大师辈出的黄金年代,像哑巴路这样没品的名字自然入不得法眼,于是便有人取了谐音,改叫"雅宝路"了。
同样被改了名的还有一处更加有名的地界:"王寡妇胡同".说它有名,倒不是因为给胡同冠名的是个寡妇,这里曾经是八大胡同的中心,是达官显贵,文人骚客和人力车夫们寻欢作乐的地方,王寡妇本人就是个小有名气的老鸨.即使到了民国的"黄金时代",这里依旧红灯闪闪,裙裾飘飘, 可王寡妇的名号实在是不合五四青年的胃口,有好事者便给改成了"王广福胡同".解放后,人民政府要改天换地,“王寡妇们"大都从了良,过上了幸福的新生活,王光福胡同也成了前门大街旁一条普通的小巷。近两年前门大街改造,一位叫潘石屹的 -- 就是那位和老婆一起在长城脚下建了座公社的大佬 -- 大笔一挥, 将八大胡同变成了宽敞舒适的步行街,现如今那里商铺林立游人如织,早已没了先前的莺声浪语,倘若王寡妇地下有知,恐怕也会对如此的变迁唏嘘不已吧.
其实这几十年来变化巨大的不只有八大胡同,雅宝路也和以前有了很大不同. 而且这不同还与发生在中国之外的国际形势有关。91年苏联解体, 一个看似铜墙铁壁般的国家瞬间便倒了灶,昨天还在电视上称兄道弟的人们一夜间便分了家,或者各走各路,或者成了不共戴天的敌人。当年的苏联人也喜欢集中力量办大事,也擅长造些如卫星原子弹一类的大国重器,针头线脑一类的小玩意儿则大多交给卫星国生产。 现在卫星国没了, 人们的生计自然也成了问题。 于是便有些头脑活络的人开始满世界张罗,这一张罗便就张罗到了雅宝路.
是谁第一个在雅宝路上做起了俄国人的生意?俄国人又是得了什么样的天启, 才会在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独独看中了雅宝路这块巴掌大的地方? 关于雅宝路中俄商贸区的起源或许是中国改开史中最神秘的问题之一,别说专家学者,怕是连成长于斯的原住民 -- 比如我 -- 也未必真能说的清楚。无论起源如何,反正雅宝路很快就繁荣了起来,没过多久,窄窄的街道两侧便商店林立,街面上到处都是扛着大包小包的俄罗斯壮汉,当然,也少不了身材婀娜的俄国小姐姐. 白天的街道上自然是车水马龙,就算到了后半夜,路边也是一水儿的堆满货物整装待发的大货车,回荡在耳边的则是整个夜晚都不会停息的, 撕扯打包带时才会发出的那种刺耳的”刺啦刺啦”声.
雅宝路在变,住在这里的人们也在变.原住民大多当起了包租公,靠着高额的租金搬离了雅宝路,在更加安静舒适的地方过起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而那些新搬进来的人们 -- 浙江人,河北人,广东人, 还有那些在雅宝路上站稳了脚跟,每天和中国人一样上班下班买菜做饭的俄罗斯人 -- 他们的到来则把雅宝路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万花筒。没过多久,这些原本南腔北调的人们便有了自己共通的语言 -- 俄语,再过了段时间,连路边商店的招牌上也大多换成了俄文 -- 在这个中国最古老城市的地界上,中文反倒成了难得一见的稀罕物。
语言的改变当然和生意有关,比如菜场里的卖菜大妈,头两年还只能按着计算器和俄国人讨价还价,可没过多久,这些怕是连小学也没上完的乡下女人便展现出了惊人的语言天赋,便已经能用俄语把俄国人逗的哈哈大笑,笑过了,自然会从她们手中多买下几斤萝卜青菜,外加几盒只有俄国人才懂得如何烹饪的, 如玻璃球一般晶莹剔透的生鲜鱼籽, 资本主义那改天换地的力量, 在卖菜大妈们的一颦一笑中得到了最完美的体现。
当然,人多了自然鱼龙混杂,而雅宝路上的生意人又大多只认现金, 方便逃税的同时也方便了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所以抢劫的事也时有耳闻.后来警察叔叔在电线杠儿上装了摄像头,还在胡同和路口建起了24小时报警点,即使到了后半夜也是红灯闪闪警灯常亮. 雅宝路的治安很快有了起色, 虽然街面上的人流依旧如过江之鲫,可抢劫的事却越来越少,到后来不少经商的小姐姐干脆一个人背着几十万现金去银行办事, 走在雅宝路上仰首挺胸目不斜视,那股子傲娇的劲头儿, 让我这个穷小子看了也只有羡羡慕妒忌的份儿.
我不知道属于雅宝路的大戏在什么时候被拉上了帷幕,因为我在她最嘈杂但也是最繁华的时候离开了她,然后便去了上海,再回到雅宝路时已经是10年后的今天。10年里很多事情都在变,有的变得更好,可雅宝路却无疑糟糕了很多,街面上的俄罗斯人已不见了踪影,原本熙熙攘攘的商店和饭馆也大多关了门. 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北京正在搞产业升级,像针头线脑这种一点都不高科技的玩意儿大多都被请出了京城.虽然路口上新建了一座华丽的大厦,可单看装修就知道房价不菲. 雅宝路做的本就是小本生意,自然供不起这样高大上的场所,而那些供得起的大老板们也未必瞧得上一看就很低D的雅宝路,怕是早就搬去金碧辉煌的国贸和金融街了吧.
被请出京城的不只有D端的生意,还有那些靠这些生意养家糊口,学历和技能与这些生意一样D端的人们。据说北京要建成金融之都和创新之都,而那些只会缝缝补补和洗衣卖菜的,就算说得一口流利的俄语,可还是既不懂金融也不会创新,于是就和他们的老婆孩子一起,成了这个城市里不受欢迎的人。
雅宝路紧邻东二环,出了路口沿二环路向北走上大约1公里就是朝外大街,外交部就在朝外大街十字路口的东南角上。那是栋如城墙般延展开来的大楼,华姐姐和她的天团每天就在那里舌战群儒,用自己的智慧和伶牙俐齿,努力捍卫着据说是属于全体中国人的主权与尊严。
不过我怀疑华姐姐从没去过楼下不远处的雅宝路,所以不知道就在她为百年复兴而奋力一搏时,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一条虽狭窄闭仄却曾经无比繁华的街道正在日渐衰落。与高大雄壮的外交部大楼相比,雅宝路上那些灰暗的居民楼是如此破败,一如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命运。他们的国家正快速崛起并终将与西方世界并肩而立,而他们自己却不得不离开了那条曾给予他们希望与财富的街道,离开了那座本该捍卫着他们的财富与尊严的如城墙般雄伟壮丽的大楼.
有时想想辫子朝虽然丧权辱国,既守不住主权也保不得皇上和臣民们的尊严, 可对京城的百姓倒也不算苛刻, 这才让像小哑巴和王寡妇这样的低x人口有了留下自己名号的机会. 反倒是劳苦大众当家做主后,却有点瞧不上这些低X人口, 变着法儿的把他们从地图上抹去.前段时间有个叫葛X路的小孩儿也想在京城的角落里挂出自己的名号, 结果被叫到派出所训诫了一番,想必有关人员也给他讲了哑巴路和王寡妇胡同的典故了吧.
这几天北京又在清理DD人口了,据说还祭出了砸boli,停nuanqi的雷霆手段,想来官员们是发自内心的尊重生命, 这才会如此的用力之猛.只是那些在冬日里被赶上街头, 注定要在寒风中远离这座城市的人们,不知能否体会父母官的一片苦心. 毕竟,历史的进步总要付出代价,既然习惯了沉默,这一次也照例无话可说吧。只是我有点担心,担心这些被驱赶到历史阴影中的"小哑巴和王寡妇"们,是否也会像百年前他们的先辈一样, 沉默许久后, 以惊世骇俗的方式重新回到聚光灯下,重新回到雅宝路前,用他们的洪钟大吕既搅了老佛爷们的美梦,也将那个短命的黄金年代打个稀巴烂. 只不过那是八辈子以后的事儿了, 未来如何,谁又能真正说的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