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夜色中,汽车缓缓开动。
我身心俱疲,却无心睡眠。回味着昨夜与显山的长谈。有一句戏谑,让我心头一颤,思绪飘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
显山的身影浮现在脑海中,黝黑的皮肤,极短的头发蜷曲着趴在头皮上,和黑人的小卷发像极了。结实的身体,再加上双眼炯炯有神,像极了竞技场格斗的小公牛。 时常歪着脑袋,眯着眼睛,带着一丝狡黠的微笑,好像对战胜一切都胸有成竹。那时,我们是最好的伙伴,亲密无间,形影不离。
村北有一条河,那条河里的鱼是附近小河里最多的。夏天的时候,我和显山几乎每天都要和那条河打交道。天热就进去游泳,无聊就坐在河边发呆,嘴馋了就下河摸 几条鱼烧烤。春天,田野里的麦苗返青,勃勃地生长。这个时候,我和显山最喜欢在麦田里自由地追逐、打滚、摔跤。摔跤这样的事,我自然不是显山的对手,但坚 持跟他比个高下。秋天的时候,我们在半干涸的小沟里挖泥鳅,互相抹河里的臭稀泥,带着成就和满身污泥回家。冬天是我们最喜欢的季节。能在河面上厚厚的冰的 冰上玩耍,有时敲碎冰去捉冰下的鱼。还能在雪地里滚雪球、打雪仗,在温暖的小屋里烤红薯。
每一天都是自由快乐的。无拘束的自由来的是那么畅快,走得也匆匆。
夏天的晚上,窗外,月亮悬在中天,光珠撒满天地。蛐蛐的叫声,时断时续
父母的房间里传来一阵争吵,把我也吵醒了。细细地听,好像争吵的中心是自己。一会儿,便归于寂静。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母亲红红的眼眶,心里颇难受,却不敢过问父母的事。饭桌上,一家三口,一言不发。
最后父亲发声了。“小同,你要读初中了,我和妈妈决定送你去县城读初中,乡里的中学教的太差,学生没有学好的。”父亲说完看了看母亲。
“我不去。”我的声音低的似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可父亲还是听到了。
“不行,不去也得去!这是为你好,要不然将来只能跟那几亩田里过一辈子。”父亲说完顿了顿,接着说:“后天我去县城中学给你报名。等开学之后,我和你妈就出去打工去,多挣点钱供你读书。”
我的幸福生活就要结束了。我心里想着,喉咙有点发涩,不觉眼角有些湿润。再想说什么感到有些困难,索性就什么也不说了。但想到,以后就自己一个人在县城读书,该怎么办呢?
吃完早饭,就匆匆去找显山。要是能和他一起去县城读书,就不用担心啦。想到这,脚步也快了许多。不远处看见他,看来显山也是准备去找我。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走。
“显山,你去县城读书不?”还没到他跟前,就迫不急待的问道。“我爸妈非让我去县城读书,而且就我自己一个人。你也去吧,这样我们就还能一起读书了。”
“好啊!”显山的眼睛似乎被点亮了。不过迅速又闪过一丝遗憾。“我爸可能不会同意。”
村里人都说,显山的父亲视财如命。显山母亲有病,他父亲不肯花钱给她治,才死那么早的。这个,显山也有听说。而且,都说显山父亲这个人目光浅,每次显山要为学习花钱的时候,他都要骂几句“读书有屁用”之类的。
“赶紧问问吧!”我还怀着一丝希望。
显山父亲嘴里又念叨着:“显山长大娶个媳妇,给我生个孙子就行了,我的人生任务就完成了。我哪有那钱供他去县城读什么书,去乡里中学混几年就够不错了”说完看了看显山。“你就在乡里读个初中就行了,别跟我提去县城读书的事。
我心中希望的火星儿一下也被浇灭了。
母亲给我换上新衣,让我觉得十分不自在。当我穿着新衣和显山告别时,显山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看着我的眼睛。而我,不过说了句:“我要走了。”
我们竟然真的分开了。
显山最终没能够在乡里中学混完,就和父亲闹了矛盾,还打了起来,毅然地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过家乡。只是听说矛盾就是上学的事。
然而一切都还继续,生活并不为我们停步。自此,我只是活着自己,他再无步入我的生活。偶尔回家,也看不到他的身影,每次见到显山父亲,都能听到他父亲的念 叨。听母亲说,自从显山走后,显山父亲逢人就念叨自己的儿子。就这么一个孩子还没有了,如今孤身一人了,难免在寂寞的时候念叨念叨。
我的求学之路坎坷,他的谋生之路,想必更艰难。
一转眼,竟然已到而立之年。
我奔波在各地,忙着采访各种各样的新闻事件。拖着疲累的心,究竟忙的一无所有。无眠的夜里,经常想起显山,想起我们的童年。何时我们能再相遇呢?
世界有时就是那么小。
我去A城 采访拆迁工人的生活时,显山竟在被采访者之列。我初看到他时,心底传来一阵颤动。他几乎没变,不过徒添了几分沧桑。他看到我时,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站在那 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许久,我叫了一句:“显山,还认得出我?”他的笑容又融化、漾开了。喜极而泣,抱住我,喊着:“兄弟!兄弟!”男儿泪,不轻弹。在这 时顶多是一句废话。
突然,显山退后一步。讪讪笑道:“我身上太脏了,不能把你衣服也弄脏啦。”
“怎么这样说!”我上去把手搭在显山的肩上。接着,采访就进行着。显山显得有些拘谨,我也兴奋的反常。“他乡遇故知”,怎么能不开心呢?
迫不及待完成所有采访,天也黑了。显山拉着我去离工地不远的小饭店喝酒。饭店不大,只有五六张桌子,却收拾的干干净净。里面几个和显山差不多的人也在喝酒。显山勾着我的肩,给那几个喝酒的介绍我:“我兄弟,大记者!”还在“大”字上加了重音,却引来一阵哄笑。
“不懂就算,不跟你们说了。”嘴里嘟囔着骂了几句。
简单的小菜,却要了两瓶白酒。菜还未到,显山就喝了起来。他一个劲地喝,也不时的劝我喝。
“酒真是个好东西!”傻笑两声,又重复道:“好东西!”接着傻笑。
两瓶白酒见了底,显山还嚷着要喝,我硬是把他拉了出来。当晚,我扶着满口胡言乱语的显山回到工棚。给他喝了两小杯白开水之后,显山渐渐清醒许多。我也醉醺醺的,“你的酒量,比我见过的所有领导的都大。”说完自顾自地傻笑。
显山也笑。“可是,哪个领导,都比我强,我就是一个,只会喝喝酒的傻瓜。”一小段沉默后,我还是问了那个不该问的问题。“怎么这么多年也不回家看看你爸?他很想你。”
显山突然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过了许久,才抹干净眼泪。“刚出来时,我也想回去。后来,时间久了,也就不想回去了。那样的家,那样的父亲,还有什么值得我牵挂的呢。”
我们接着聊,其实,更多时候我是一个倾听者。听显山诉说这么多年的经历,说遭遇更合适些。显山说到刚离家时,“晚上就睡在路边,没有人过问。没有钱吃饭, 饿了就去找垃圾桶。后来,被人骗去搬砖。他们看我生病快死了才把我放了出来。好在命大没死,要不然现在也见不到你了。”说完,望着我笑了笑。“再后来,就 四处打零工,挣到钱就去花光,花光就再想办法,也算快活。”可是,我看到显山眼里划过的一丝遗憾,正如当初。我知道,显山并不快活。
“我当初要是还能和你一起上学,今天肯定比你厉害!”说完,显山自己就笑了起来。虽然是一句戏谑,我却听得分明是埋怨。
可是,埋怨谁呢?
第二天的太阳还未升起,我接着奔波,他接着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