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的白天。小孩走了。
他是我管过的一个病人,16岁的男孩,体检发现腹膜后巨大节细胞神经瘤,11月就来住院了。他来监护室之前就已经开过两次刀,第一次是剖腹探查、外科医生们探查了肿瘤的大小、位置、和血管的关系,第二次手术把肿瘤切掉了。第二次手术很复杂,做了18个小时,从白天一直做到凌晨,因为肿瘤包绕了大血管,所以要把血管截断、把肿瘤从血管上剥除、再把血管吻合回去。这个手术切掉了胰腺、十二指肠、右半结肠,重建了肝右动脉,还做了小肠自体移植,手术后为了观察他的情况,外科医生把他送到监护室。那时他的精神很差,面色也不好,我给他换药时也吓了一跳,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手术切口,那是个腹正中切口加人字形切口,另外还有好几根引流管。
刚来监护室没几天,他的血压突然下降、心率也快,补液和输血都止不住,外科医生怀疑腹腔内有活动性出血,于是又被拉去手术室做剖腹探查。这次手术回来,他的情况逐渐好转。他总是喊自己口渴,开始不让他喝水的时候,听说他连刷牙水、洗脸水都偷喝。他家人准备了杯子和吸管给他,让他漱口再吐出来。小孩有点矫情,家里人宠惯了,有一次我经过他床边,他喊住我,说自己要漱口,我把杯子递给了他,他吸了几口,又吐掉,然后对我说:“全部都吐掉了,没有偷喝,我乖吧?”我哭笑不得,点头说:“嗯,乖!”之后,慢慢地,就让他自己喝水了。
刚开始的那几天,他说有痰,然后嘴巴里就会直接吐沫沫出来,等着我们来给他擦,即使纸巾就在手边,他也不会伸手去拿。我对此嗤之以鼻:他家人肯定太惯他了。
他的手术难度很大,肿瘤也非常罕见,外科的主任对他的术后恢复很重视,一天来看他两回,因为做过血管吻合,所以查血管超声的时候都是让超声科主任来做,外科主任也都在场,还画了血管的吻合图给超声科主任做参考,检查的结果都不错。推出去监护室给他做检查的时候,都是我陪着去,还有他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其他病人的家属陪着,有时候还会有两个护士跟着一起去,浩浩荡荡一大群人拥着一张床,在医院中蹿过来蹿过去。他爸爸说,幸亏前一天帮别的病人推了一次床去做检查,这才清楚来回的路线,否则就麻烦了。他妈妈跟我讲,我这个儿子从小性子就特别犟,小时候就给他起了小名叫牛牛,他从小只习惯在坐便器上上厕所,学校蹲厕他是从来不上的,都是憋回家上,这回在医院里、要在床上解大小便,真是把我们费劲死了。
小孩平时是没穿衣服躺在床上的,只盖着一床被子。但他总是觉得自己热,护士便把被子横过来给他搭在两边的床挡上,他还是觉得热,索性让护士把被子全部掀开不盖了。外科主任过来,看他这样子,惊呼:“你怎么什么都不盖!你是暴露狂么……”我们都哈哈大笑。
他的情况渐渐好转,甚至有几次,护士已经能把他扶起到床边坐坐了。
室友对我说,他挺胖的,85公斤的体重,看起来像20多岁的人,只有有时候说话孩子气的时候,才会想起他才16岁。
后来跟他熟了,我常去床边看他。有一次他问我:“你是护士吗?”我摇头,说:“不,我是医生,穿绿色或蓝色、戴着帽子的那些才是护士。”然后给他看我的胸卡,他说:“哦~是医生,”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出我的名字。又一次,他对我说:“姐姐,为什么我从来没见你笑过呢?”我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笑着说:“啊…为什么要笑呢?”他还有一次偷偷跟我说,那个姐姐(一个胖胖的护士)好凶,不喜欢她。
有一次晚上值班,监护室里只有三、四个病人,病情都很平稳。9床的重症胰腺炎叔叔在病房里散步,走到他床边,把吉祥三宝的歌词一改:“病一好就要回家了呀!”对着他拍手唱歌来逗他。
有几次小孩解大小便的时候,我在床边,他叫我先离开。“我会不好意思的,”他说。
转到普通病房前,查出了他的腹腔引流液有真菌感染,我们给他上了抗真菌药,体温比之前降了很多。后来又进行了全院会诊,请了很多科室一起调整小孩的用药,我很详细地记录了讨论过程,这也是我觉得写得最完整的讨论。之后的第二天,小孩就转出监护室,到普通病房去了。
我在监护室里,有时会调出小孩转出后的病程翻一翻,看到他还挺好,心里还挺安慰的。
今天白天刚上班不久,就听一个在手术室学插管的监护室老师说:“小孩在手术室里,”她的表情很凝重,“收缩压只有三十多。”我们听了都吓了一跳。我想糟了,他腹腔内又出血了吗?这回这么严重?老师们说,不知道他是否能下得了手术台。我默默地想,他家人那么爱他、宠他,他最初是什么症状没有、因为体检发现肿瘤入院的,这回要是没救回来,他家里可就太难接受了……
早上09:10,小孩出了手术室,马上被送入重症监护室。护士们早已听说了他的病情,按照主治医生的嘱咐准备好了呼吸机和抢救车,因此小孩一转进监护室,立刻就接上了呼吸机,准备推注升压药。他转入后一直没有意识,心率150次左右/分,血压30+/10+mmHg,指脉氧饱和度测不出。主治老师让输血科配了很多血,升压药物所用的肾上腺素和去甲肾上腺素不配盐水、直接使用原液,除了推注肾上腺素之外,都配入50ml的针管内用微量泵泵入,所有的实习护士都在挤液体的袋子、加压使液体输入,院内的护士老师们配药、保护伤口,我们五个住院医师轮流给小孩做胸外按压,他的指脉氧饱和度忽隐忽现。就这样,我们一直按压了45分钟。抢救快结束时,老师让家属进来了,他妈妈一下就扑倒在床前、一声声喊着“我的乖儿子”“宝贝儿子”“你们不要按了,你们把他按疼了!”“我儿子刚来的时候好好的”“我恨你们”……后来,他的心率就成为了一条直线。护士们给他拔掉所有的管子,把他的身子擦干净,拿来他的衣服给他穿好,他的爸爸也在旁边,边帮忙边不停地掉泪。收拾的差不多了,老师便又让他妈妈进来看他,几个人搀着她进来,她哭喊了很久,然后转过身来,对着我们跪下了,哭道:“求求你们,我以后可怎么办啊……”…………
11点过,太平间的人推车来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平车,它前面有两个特别大的轮子,后面有两个特别小的轮子。太平间的人把车子推到小孩的床边,从车下面拿出了一个黄色的袋子,上面写着“萬古流芳”,拉开拉链,平铺在平车上,我们一起把小孩从病床上抬上了平车。拉链被拉上了,他爸爸陪着车子一起出了监护室,监护室大门外立刻传来了凄厉的哭声。
结束了。
他的主管外科医生说,昨天夜间他的伤口开始渗血,不久之后呕血500ml,凌晨开腹进去探查,他满肚子都是鲜血和血凝块,冲洗腹腔后发现肠系膜上动脉的吻合口在喷血,他腹腔内的感染还是太重了,可能是把吻合口腐蚀了……
生死只在一瞬间……有的时候,你尽了全部努力,就是救不回病人的命。
希望我们都能好好活着……因为,能够好好地活着,就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
或许那小孩,或我们每个人,都是生命银河中的一瞬,但我想记住他,不想他从此消逝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
谨以此文,祭奠这个刚刚16岁、就已经消散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