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长城
生在雁门关外长城脚下,并不了解长城。小时候,晴天的早晨,朝阳升起,亦或夏日雷雨过后一缕阳光从云隙射在东南山坡上,就可以看见曲折的一条黄白色的线,隐约地趴在山坡上蜿蜒着,不太醒目,只比黑灰的山亮一点。问大人们,多不得其详,也有见闻广的说是“边墙”。上到高中,物理实验课上,用望远镜趴在窗户上瞭,对照地理常识,才确定,那是长城。
神往久之。登临却是近老年时。一辈子喜欢瞎转悠。大城市嫌挤,名山大川人多如蛆,国外钱少不好意思。周遭山水颇有兴趣。步走、自行车、摩托车、打的,近年间孩子们“反客为主”带着我们老俩口自驾游,扩大了旅游的半径。老学生、老同学屡屡啸聚,动不动就说走就走。交通的便捷,使走长城成了出村口瞭瞭般的小事。教书时,一是自己的爱好,更是培养学生情操的必须,喜欢和学生神游。好几届学生都登过长城。那时旅游的人少,走长城的人更少。有一次是2001年夏天一个周日,城区一中高211班,租一辆汽车,率三四十号学生,背馒头咸菜干粮水若干,挥一面旗帜,雄赳赳气昂昂,鸦乌吵闹就去上了。悬崖陡峭,险象环生,很是担了一番心。
你拉我拽,脚蹬手攀,跨沟跳崖,披荆斩棘。一会蹿上长城,一会“溜绵蹾”溜下长城。傍着长城,蛇行向上攀援。之前,清晨出发,已经爬过雁门关山头。时已过午,热,累,渴,饿。心红的起得早,瞌睡。意兴阑珊,几乎索然无味。好不容易来到长城广武段的的第一个巅峰_ “月亮门”
月亮门原也是长城上一个屯兵把守瞭望的堡子,坍塌的只剩其中东北角上门洞的残垣。站在月亮门下,长城由东面平型关、雁门关钻上来,跌入山下的新广武村,在那儿留了一个慈禧太后从北京逃难西安,在堡子里驻跸一夜的“佳话”,又沿山脊歪歪扭扭吃力地向西南的白草口大山沟爬去,愈爬愈高。逶迤跌宕中,走一段就有一个屯兵瞭望烽火台。几百年来被风雨或是边民们或是合伙圮剥,包砖无存,土筑流离。远处倒还有几个比较完整的,岌岌可危,让人陡生岁月凌厉的凄凉,再伟大的历史遗迹,也抗不过时间的侵蚀。
“月亮门”南面,就是长城内,俗称“关内”。是汉人朝廷管辖的中原边缘。代县、繁峙、宁武、忻州、太原府,是汉人居住的地儿。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崇山叠嶂,南北方向百十里。东西方向恒山山脉横亘太行吕梁之间,直至黄河,三四百里总有,雁飞难度,天然屏障。冷兵器时代,难以逾越,望而却步。只有雁门关、白草口、莲花口、阳方口、宁武关、利民堡、偏头关等关隘可以和内地通行勾连。古戏词“杨六郎镇守三关”有人说就是指雁门、宁武、偏头三关。北方的匈奴不敢由此“南下而牧马”。
“月亮门”的脚下,北面,就是大同盆地。盆地南端,就是朔县,我们的家乡。古时候,有时归中原朝廷,有时归匈奴胡人,算是胡汉杂居的地方。现在填表“民族”一栏填“汉”,委实不怎么地道。我看过有一位名贺永松的学者考证,我们的先祖,有一大批是明朝从中原各地强制移民而来,还有不少或更多更古远是历朝历代戍边的士卒,或战败的老幼残兵回不了故乡,或被朝廷“狐兔尽良狗烹”,遣散冷落遗弃在长城边上。好在山林茂盛,土地肥沃,水草丰美“风吹草低见牛羊”。哪里黄土不埋人?苟且偷安,繁衍生息,有了你我如今。
极目远眺,云蒸霞蔚间,西面的黑驼山,北面的洪涛山隐隐约约。烟雾氤氲中,神头电厂百米烟囱吐出的白烟还算得上清晰可辨。盆地中央,凡有绿树葱茏的地方,便是阡陌村落。那些自以为巍峨的高楼大厦是看不见的,也许有风的晴天可以。可以清楚辨认的是,空阔无当的“汉墓博物馆”广场和雄伟的有些滑稽的刘邦石头雕塑。有白草口出来,由西南想东北向直趟趟畅通的,是太原—大同高速公路。由脚下的长城看下去,封闭与开放,落后和文明,云泥之别。时代进步的浪潮,脚趾头都明白不可阻挡。
近处,沿山脚摆开的村落就清楚得很。叫来名字的不多,都与中国古代史息息相关。脚下眼前的旧广武,城池宛在,包砖尚存。城仅有东、西、南三门。东门左首墙上嵌石完好,字迹却湮灭难辨。西城墙上一株老榆树根植城头,探身墙外,蓊蓊郁郁的匍匐着,似乎在熙来攘往的游客们中,不倦地想寻觅一半个故旧知音?城中屋舍俨然,街衢规整。虽破败失修,一檩一柱,窗棂户枢,依旧传达着古韵民俗。城西南角小学校院内,有古柏双株,相距十余米,其中一株枝丫间居然又长出一株小树,亭亭如盖。主干俩人合抱不得,枝叶相属联。校里老师也说不清柏树有几多朝代,只说老人们传言有一千多年了。花栏墙围着,荫庇着院中做广播操的孩子。旧广武的南城门正对长城上的“月亮门”,城门和“月亮门”拉不上话话,招招手是看得见的。
旧广武村东不远是新广武。通雁门关。白草口高速公路没修通前,是朔州到河北、太原的通衢大道。只是山高了些,路险了些。西边有神武村。神武村残存着的嶙峋古堡,在无言地诉说她的沧桑。县志记载,她设置于汉代,比秦朝设置的“马邑”晚不了几年。神武村下面是青钟,有人考据原名“青冢”,就是“青冢有情犹识路,平沙无处可招魂”的“昭君墓”所在。村北有土堆隆起,人称是王昭君衣冠冢土封。当年昭君以自己“落雁”之容,受奸佞陷害,即便“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也凭颜色娇媚为帝王换得胡汉间“鸣镝不响五十载”和平。虽有苟且国之尊严之嫌,但免却了无数将士血染疆场马革裹尸。青史不留名,民间争传颂,有口皆碑。后世多少朝廷须眉为之赧颜呢?
站在长城之巅,凭吊关山万里,慨叹山河壮美,由衷生发长城雄伟浩大的赞叹。远起战国时代,秦以降历朝历代帝王为修筑长城耗费了多少民脂民膏,伤亡了多少生民血肉之躯?有多少万喜良尸骨随土筑入城墙 ,有多少孟姜女为丈夫送寒衣哭断长城?一将成名万骨枯,子孙万代帝王之业,固若金汤的丰功伟绩是百姓的血泪铸就的。我们今天登临古长城,欣喜河山赞颂长城,也许,我们的脚下,长城内外,孤魂野鬼仍在哀伤。 “天阴雨湿声啾啾”,哭泣怎么不多有几个“王昭君”卫国献身呢?却不知如今美人们都忙着偷税漏税傍权贵去了。
青钟和北山下的神头镇一样,是个很美的地方。钟灵毓秀,全得益那一汪碧水。神头的水是洪涛山上地表水渗入地下水库,从“神头海”冒出来的。青钟的水是南山渗水,从山脚下芦子坝、徐村渗出来,汇聚青钟。南山渗水还流过福善庄、安子村,辗转五花营,执拗了很久,汇入桑干河。其实偌大一个朔州盆地,从峙峪人在朔州西北角依山傍水渔猎生存时,朔州盆地肯定就是有山有水宜居的好地方。乾坤演化到近代,原有许多媲美甚或胜过青钟、神头的水乡泽国。桑干河源头的恢河,神头南边的元子河,城北的北邢家河,城西的内河,滋润盐碱地的上游黄水河,当年或清波荡漾,或浊浪滔天,四季不断,汇聚东去成桑干河。这些明证都在近三四十年中渐次消失了。长城脚下的大、小塗皋,两村村名的“皋”,就与水有大关系。《 楚辞九章》中就有“步余马兮山皋,回余车兮山林”。皋,是水边高地。这高地边的水,远不是小溪流。传说当年穆桂英屯兵小塗皋,为的是河边清流饮战马。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小涂皋村西沟、北沟的水还潺湲萦绕。二十世纪初沙塄河水库还碧波荡漾,金鳞嬉戏。如今小涂皋西沟、北沟流水沟痕迹犹存,但已是良田千亩。沙塄河水库只剩臭水一掬。沧海桑田,不可逆料。
走这段长城的年头不过二十来年,长城的面貌眼见得发生了变化。尤其东边的雁门关。“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也许是我迂腐,怀疑变得铜臭。门票由原来的每人一元,到如今每人一百元。雁门关旧貌换新颜。荒山秃岭挖满鱼鳞坑自然为了绿化。片石堆垒的简单“边墙”变成了齐刷刷的石砌城墙。城墙无厘头生编硬造故作蜿蜒地爬上山顶,建起一座与关隘毫不相干不伦不类的佛塔。城楼新建,红柱碧瓦,彩旗烈烈,尺许粗的铁炮排列着,炮口莫名其妙的朝着朝廷方向的大山。雁门关口的杨家祠堂已然退隐一角,密密麻麻的是卖“降龙木”等所谓地方土特产的商铺。原本有一股山泉从关前小村下流出,清澈凛冽,暑天匍匐掬饮,甘甜可口,沁人心脾。如今垃圾填塞,避之不及。关隘峡口两面峭壁,一面削平,上书见方五六米大的三字“雁门关”,草书。对面的山头上竖起一面杏黄牙旗,中有红字“杨”,仿佛杨家将成了土匪,占山为王,落草雁门关。把古迹“修复”成这般模样,就像小品中把赵丽蓉扮成慈禧。不择手段赚钱,哪有半点“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气息?不要说孩子们,成年人也会被误导,古时候的残酷战争就如同儿戏,如同抗日神剧。人类历史的传承,何以附丽?
现如今涌动一股“复古热”。到处“修旧如旧”“拆旧建旧”。号称“打造旅游名片,拉动地方经济”。我不懂经济,但常识告诉我,没有生产产品,没有外国人来旅游创汇,财政部长的钱钱从左边口袋装进右边口袋,怕算不上经济收入,应该是流通。何况,“修旧”怎么可能“如旧”?谁投资,花谁的钱?把“旧的”拆了又按旧模样盖起来,国家和人民有什么好处,就为“仿古”吗?老百姓打了个比方说“卖了屁股串门子哩”,好像话糙理不糙。折腾来折腾去总有什么在驱动。
2016年10月2号,我们一伙十来个七十岁的老同学走了一趟长城。第二天傍晚,月亮门轰然倒塌半边。风烛残年,不奇怪。关心后续修复,没怎么见进展。今年十月五号女儿带我们去走。发现月亮门坍塌的南半边并没有修复,远远望去,孤独一柱,怅然。走近打量,没倒塌的半边,加固了,痕迹不明显,匠心良苦。整个月亮门的地基,从多少年掩埋的土底下给清理了出来。砌砖齐楚,砖缝如线,一丝不苟,可见六七百年前建造师的工艺精湛。基础展现月亮门建造的形制和规模,比照其他的古堡,相得益彰,可以了解更多的古迹信息。我是外行,也看懂了主持修复者的用心。没有花费更多的经费,别致地为游人展现古人的智慧。修旧不泥古,苦心救文物。抢救古文化,当以此为模。我赞!此行不虚。
走长城,一走再走。河山就在我心中。分享给别人,大家都去走走。动动腿,动动眼,互相说说心中块垒,延年益寿,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