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里最不缺少的,就是奇闻异事。
那个说书人把惊堂木一拍,口角含笑,声音诙谐却又清朗。
他说的是一段鲜有人知的奇闻。
昔年有位出身寒微的秀才,十年寒窗日夜苦读,终于苦苦熬过会试,殿试上御笔钦点探花郎。从此为官数载,秉直刚正两袖清风,却不曾娶妻。有人问他,他答,天煞孤星,何苦连累姑娘。又过数载,一云游方士在街上看见他,言语数句。方士去后,探花郎一夜白了头发,不久辞官,后来不知所踪。
下面有人问,这算什么奇闻?
说书人一笑,道,听我慢慢讲来这探花郎的经年旧事。
那时的探花郎还是个无名秀才,家境贫寒,不得已住进深山旧庙之中。
深山突降大雨,秀才在山中迷了路,竟无意中转到一座宅院前。
那座宅院竟是青砖黛瓦,四四方方垒得极其讲究。只是破败了许多,看似荒废多年。
秀才心道或许是从前富贵人家的旧居,念了一声“得罪”便推门进去避雨。
他推开一扇门,席地而坐和衣睡去。
醒来时却发现面前竟摆着三菜一汤,还散发着热气。
秀才大惊,朗声道,小生来此贵地叨扰,烦劳主人有心了。
回声阵阵荡在屋里,四周静得出奇。
须臾,秀才听得墙外传来一道少女清丽嗓音。
——先生不必如此客气,尽管享用吧……还请先生长居于此。
秀才再去答谢、问询,却没了回应。
他一连几天都住在那,饭菜总是热的,却总看不见少女的身影。
秀才也在书中读过鬼怪之事,却从未怕过。
一夜,他正秉烛夜读,听得窗外一阵衣料坠地的沙沙声。
秀才犹豫片刻,高声道:“还不知主人姓名,可否告知小生?”
衣料坠地声戛然而止,良久,听得女声。
“……芙蕖。”
会试的日子快到了,秀才在山中宅院住了半月之久。
傍晚,秀才在院落徘徊,眉头微蹙。
良久,终于抬头道:“小生明日便要进京赶考,叨扰主人多日,实在惭愧。”
那道声音很快响起:“如此,便祝先生所愿得偿,金榜题名。”
秀才愣愣道:“我可以看看你吗?”
话刚出口,便没了声音。
他看见院中开满梨花的树下,白色衣袍的一角轻轻翻落。
一道影子轻轻向树外一侧,露出半张少女的脸。
秀才一怔,唇边露出的笑连自己也没有察觉,他弯腰深深一揖:“多谢芙蕖。”
秀才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慢慢走出宅院,他出去时,向后看了一眼正门的匾额,上面刻着“沈宅”二字。
从会试一路到殿试,后来皇帝御笔钦点探花郎。
新科进士三甲巡街是寻常的惯例,探花郎坐在马上,他的马慢慢地往前走着。洛阳街头的站着的观礼百姓,穿着家中最干净鲜亮的衣裳,叫嚷着让自家娃娃将来发奋读书,也能有朝一日金榜题名。
女孩子们牵着手,唱起《洛阳陌》的情歌。
——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上陌,惊动洛阳人。
恍惚间他有些眩晕,坐在马上,突然看见人群外的一角白色衣袍。
探花郎突然直扭着身子,冲那方向细看。然而那里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上任前探花郎告假还乡,又回到深山之中。
沈家旧宅在雨中依然孤单寂寥。
他上前敲门,撑伞在雨中伫立数个时辰,院中梨花随风而逝,穿过矮墙落在探花郎脚边。
雨打梨花深闭门。
他在雨中低叹:“芙蕖……”
为官数载,他终于可以随意翻阅县志。
翻开泛黄的史书,找到一页,上面墨迹斑斑——沈家有女名芙蕖,自幼聪颖,容貌无双,多才艺。芙蕖及笄后,上门求娶不断。然芙蕖薄命,顽疾缠身,求医未果,寻病终。
探花郎带着县志又回到沈宅,他展开史书念道:“沈家有女名芙蕖……”
话音未落,白色梨花飘落,梨树后出现一人,露出雪白衣袍。
探花郎笑得心满意足。
他问:“芙蕖,你可愿意让我看你?”
那人静默片刻,还是从梨树后走出。
半张脸清秀绝伦,半张脸犹如狰狞恶鬼。
那恶鬼的半张脸开口,轻声道:“别来已久,仍无恙否?”
声音清丽柔婉,如泠泠清泉。
探花郎怔住片刻,突然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跑去。
少女站在院中,半张面具破裂,露出后面秀丽绝伦的脸。
他奔出深山,忽听得阵阵雷声,山间沈家别院倏然陷落。
探花郎为官数载,政绩斐然。
一日路遇方士,那方士对他道:“沈家芙蕖,只差你一个,修为满后便可投胎去了,而你背弃她走后,芙蕖便受天谴,三界上下,再无芙蕖。”
探花郎一夜间白了头发。
再后来,探花郎辞去官位,不知所踪。
说到这里,说书人一拍惊堂木,笑道,各位,书说完了。
座下众人纷纷起身散去,有人见说书人满头银丝,暗想他必定知道许多这样的故事。
说书人仰头饮尽碗中白水,没有人看见他微微泛红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