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一群麦子其实仅仅一墙之隔,站在我的办公室和教室之间的走廊上,可以时刻亲近它。但我竟陌生于它所有的生长过程,关于泛青、抽穗、灌浆这些名词,都不过是我记忆里的旧相识。我有多少年没有去过麦田,更多的可能是源于一种敬畏――我想起麦子,能想到麦浪的壮阔、麦香的沁人,但更多的是劳累的记忆,那是关于暴晒汗水水泡和伤痛的记忆。
所以我在楼上,只是俯视,却不再关心它们;或者还因为我一直以为,它们会生长的很好,也不会因为我的关注与否,而变得更丰裕高产。所以,好像一恍惚之间,它们被播种了,马上就要被收割,然后庄稼地里再生长一畦畦绿色的玉米苗。这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都像我记忆里那样亲近,也如现在那样陌生。
记忆里,勤劳又逞强的父母仗着自己年轻,他们把一年四季所有的农活都包了,顶多让我在家做做饭洗洗衣服。或许他们更多的是因为娇惯我,才很少叫我下地劳动。父亲的理由是,“去干啥,再晒黑了!”其实言外之意是嫌小孩子帮不了多少忙,倒不如在家看书学习,他们对我的宠爱成了他们给我的冠冕堂皇的推卸劳动的最好理由。
但是麦收季节除外。
一架脱粒机放在麦场中间,用手扶拖拉机带着,高速旋转。父亲站在麦秸堆中间,一扎一扎的将麦子送进机器,弯腰、扎起一捆麦子、推入机器;再弯腰,再扎、再直身、再送进机器。我的任务就是把麦垛一叉一叉地运到父亲的手够着的地方,从这个垛顶,运完;再到下一个垛顶。我要跟上父亲的节奏,把几亩地的麦子都运到他的脚下手边。母亲的任务是两边跑,要在脱粒口,把出来的麦子铲到一边的麦堆;再跑到出麦秸的出口把飞出来的麦秸垛起来(养着牛羊的,就把这可以充当饲料或者直接当柴火烧。冬天装在一个缝好的被套里,可以当铺袛用,很暖和)。头顶是毒日朗照,耳旁是机器轰响。三个人两个机器一群麦子。我无法体会“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的矛盾,我也有矛盾,我的矛盾是在不少打粮食的情况下,在不紧张急促的节奏下,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少一些汗水和劳碌。草帽被泿湿了,戴在头上湿热难耐;脸上被黑色的浮尘蒙住,只有两只眼睛活动,像刚从地下的窑坑里爬出,又像戴了一张黑色的面具。鼻孔里也都是黑的,更不敢张口说话,中间休息时,喝水都要先咳一口痰出来,痰也是黑色。
麦场里的我们,其实也像是一台机器,被季节赶着,被时间赶着,被机器们赶着。
后来我终于解放了,参加了工作,再到结婚,再有了孩子,我开始冠冕堂皇的疏远田地。而且我越来越害怕毒日,害怕劳累,害怕衣服被洇染上难洗的褐色茎液,害怕即使拈轻怕重的做做样子,双手都会磨出水泡,害怕丰收的麦堆,要一簸箕一簸箕的装进口袋,会累得人直不起腰,害怕那个麦收的季节能拖沓一个月之久,一天天重复。还有我越来越害怕的事是,父母渐渐老了,再也不是逞强的年纪,再不会惯着我们不下地。我心疼他们,却惧怕着劳动。
幸好,近几年大型的联合收割机已经开始走向田间地头。刚开始还心疼几百块钱收割费,老爸老妈还坚持着自己收自己打。后来也顺应了大趋势。顶着草帽,在地头等着,机器在麦田里跑几个来回,几亩地的麦子没多大功夫就已经收好,倒在准备好的大油布上;地里已是粉碎好的麦秸杆,不必再装车拉出来垛了,直接在地里沤烂当有机肥。然后俩老人就开始用簸箕装口袋,然后用那辆手扶拖拉机再拉回家,下了麦药等待合适的时候把它们卖出去。这,就是大半年的全部收入,未必和付出的劳动等值。
如果恰好放假,我就回家搭把手。说是搭手,其实干不了多少活。他们总是嫌我们没力气,活,不搂他们干。但是他们终归开始服老了,父亲就老埋怨母亲给他往肩上抬麦子布袋的时候,没掌握好时间,使不上劲。俩人絮絮叨叨的拌着嘴,十亩地的麦子就入了仓。然后我们就心安理得的吃着母亲蒸的白面馒头,一群孩子打打闹闹,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嫌弃不好吃的这馒头,到底是怎么来的……
所以我站在楼上,会时不时的望向那片麦田,那片麦田的生长历程和我们家的没什么两样;麦田里的主人,也像我的父母一样,老了却还是劳作者。直到有一天一场大风之后的早上,我站在三楼的走廊上,不经意的朝楼下一瞥,看到的竟是它们成群的倒下,朝一个方向;我瞬间想起了电影里赴死后的战场,想起麦子们的挣扎和无声的哭泣,想起苍老的父亲母亲,如何将这一地麦子收场。
我打电话,妈说,有的地方倒了,刚才你爸还跟我吵吵着,嫌我上肥料太多了。母亲的声音很哽咽,又故作轻松。我就劝她,我爸说啥别跟他一样,这是天灾又不是谁故意的。等我放假,回家跟你们帮忙!妈说,你不用管,没事。
想起去年麦收时节,同样是一场狂风疾雨,我们家的麦子们全部倒下。没办法,跟人家收割师父说尽好话才愿意收。能吃进收割机的麦子就脱粒进仓,趴在地面的就被车轮碾进地里。那是差不多五分之一的收成,怎么能烂在地里,等着种玉米的田地里长出一地绿油油的麦苗。然后俩老人就顶着烈日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拾麦穗――用塑料袋子装上麦秸,做成简易的蒲团,围坐着往前挪,六亩地挪了好几天。我去地里找他们的时候,他俩一人半畦地,一前一后,两手正忙碌地捡拾着被碾碎的麦穗或者麦粒。田地里,烈日下,他们显得那么瘦小,又那么倔强。我叫他们的时候,母亲回转身,站起来,两手扶一扶酸痛的腰。然后笑呵呵的,立刻招呼父亲下晌回家,他们怕把我们给晒坏了。其实我知道,如果我们不去找他们,到十二点他们是决计不会提前下晌回去的,他们眼里只有麦子。但和我们比起来,麦子也不过只是麦子。
我想,能不能让他们把地也包出去,这样就不用再掏苦力,我们也不用再搁记他们。我只是想想,没提。因为我知道,一提他们就会说,还不老呢,能干!谁又能劝得了他们呢。
就像这庄稼地里的麦子,一路倔强的走来,一生都只为一个麦香的事业。当干热风来了,他们不得不老去,可谁又能真正读懂,这老去的哀伤里,带着农人们永不老去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