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纪晓岚之前，先要讲讲蒲松龄。蒲松龄和纪晓岚，一个是山村老叟，一个是大学士。大清朝的鬼在朝野都混得不错。
蒲松龄一生不得志，满腹经纶只落得在乡野教书为生，他的鬼故事是为立碑而作，倾尽才华，起承转合，缠绵悱恻，述尽人间情态，是他一生心血。
而纪晓岚身为大清国栋梁，《四库全书》的总纂修官，格局当然不同。某百科说他年轻时才华横溢、血气方刚，晚年的内心世界却日益封闭，其《阅微草堂笔记》正是这一心境的产物。对这一结论，我只有瞠目而已，何以《阅微草堂笔记》是内心世界封闭的产物？
大概人都经历过才华横溢、血气方刚的年龄，尤其是中国年轻人，一切以建功立业、不虚此生为准绳，足下路、手中刀即是毋庸置疑之真实，功德圆满、泽被苍生为最高价值。
人事渐长，在理想和现实的碰撞中，有人“杀人如麻”登上欲望的巅峰，有人“江山尽失”只能苟延残喘自我封闭，有人“顿悟华情”终于卸下伪价值观的重负振翅遨游于智慧之云巅。
纪晓岚上没上云巅我不知道，但《阅微草堂笔记》不“正经”，不立碑、随手拈来，势尽即停，令人心旷神怡，何来内心封闭？
我最喜欢的是《阅微草堂笔记》里的老学究的亡友，故事如下：
爱堂先生言，闻有老学究夜行，忽遇其亡友，学究素刚直，亦不怖畏，问君何往，曰：吾为冥吏，至南村有所勾摄，适同路耳，因并行至一破屋。鬼曰：此文士庐也，问何以知之，曰：凡人白昼营营，性灵汩没，唯睡时一念不生，元神朗沏，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渺缤纷，烂如锦绣。学如郑孔，文如屈宋班马者，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次者数丈，次者数尺，以渐而差，极下者亦萤萤如一灯照映户牖，人不能见，唯鬼神见之耳。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而知。学究问，我读书一生，睡中光芒当几许？鬼嗫嚅良久曰：昨过君塾，君方昼寝，见君胸中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诸生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中，实未见光芒，不敢妄语。学究怒斥之，鬼大笑而去。
这个鬼集人类的善良、情趣和狡黠于一身，很健康，很透亮。
文采华章斐然----“凡人白昼营营，性灵汩没，唯睡时一念不生，元神朗沏，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渺缤纷，烂如锦绣。学如郑孔，文如屈宋班马者，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次者数丈，次者数尺，以渐而差，极下者亦萤萤如一灯照映户牖，人不能见，唯鬼神见之耳。”读之令人如痴如醉。当然这是纪晓岚他老人家的文采，人世间总体都面目可憎，无处下笔，托鬼神看人间，才可以是飘渺缤纷，锦绣灿烂，豪气干云，沧海横流。鬼神之见，实乃足慰平生。郑孔是指郑玄和孔颖，屈宋班马是指屈原、宋玉、班固，司马迁。
微表情爆棚----“鬼嗫嚅良久。”几似人间糟老头之囧态。此鬼何得无人身而仍然充分体谅人情世故，看他欲言又止，善良有加，实堪再三把玩。纪晓岚擅用微表情之才，鬼神亦要动心。
恶搞----“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诸生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中，实未见光芒，不敢妄语。”其词实在是我等少年戏言之范本，极尽挑逗、抹黑、挖苦之能事，少年快乐，赌书泼茶，惜乎平生无忧无虑之灿烂青春，都付之东流。老学究嗔心大动，当然实可体谅，但如果没有气急反笑的情趣，也就无可救药一俗物了。
这样的鬼故事，读之赏心悦目，几乎把冥界误读为迪斯尼乐园。
人鬼性情之穿越，哪个鬼能及？
文章华彩之绚烂，哪个鬼能及？
心性之通透豁达，哪个鬼能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