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他,我正从3号停车场走向教学楼。
这个停车场离我上课的那栋楼最近,但也在校园范围的边缘,走过去需要七弯八拐,穿过大建筑物们之间的好几条缝隙。那天,我刚钻出其中一条缝隙的阴影,他就和正午的阳光一起,把我给截住了。
他手里拿着一个啤酒杯,很厚很大,玻璃的那种啤酒杯,向我讨要一杯水。
校园里,很多地方设有自动饮水机,随人任意饮用,可当时是深冬,滴水成冰。而我,一年四季在校园里来来去去,手里永远握着一个保温杯。我不喝凉水,也不喝白开水,“我杯里是茶,”我告诉他。
“那更好!”他很努力地笑起来。浑身上下脏兮兮的破衣服,胡乱裹着他很驼的脊背,他要很努力才能仰起头。深蓝色的眼珠子半吊着,也要很努力才能与我对视。他说话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听来都不像真人发出的语音,更接近于从老旧得无法确定频率的收音机里传出来的那种。这是被酒精浸泡了几十年,所形成的破锣嗓子。
端着我倒给他的热茶,喝了一口,他道过谢,转身走了。高一脚低一脚,左腿有点跛。
系里的秘书卡罗琳正在给办公室窗台上的几盆植物浇水,居高临下,看见了这一幕。
她说,那跛子年青的时候专门帮人修屋顶,干活儿挺利落,在这一带很有名。有一回不慎从某个屋顶掉下来,摔断了一条腿,从此就失业了。
“不是有失业救济吗?”我疑惑。何至于如此潦倒?
失业救济的领取是有时限的,通常是半年,卡罗琳解释说。半年之后,总要能重返职场,然后如果再失业,才能再次申请救济。一直没有正式工作,那失去的就不仅是收入,还有医疗保险和其他社会福利,包括申请失业救济的资格。
我默然。卡罗琳继续说,他不可能找到工作,因为他酗酒。起初只是心情不好,借酒浇愁,渐渐成了习惯,上了瘾,根本停不下来。喝着喝着,把好好的一个四口之间也喝散了。早些年还有人同情他,租个旧屋给他住。可他不仅付不出房租,还弄得满屋酒臭。四处偷东西送到二手店去卖,换来的钱也都变成酒喝掉了。
被警察关照着进出监狱两三次,他不敢再偷东西了。现在,他住在校园边上那个小公园里,大大的儿童滑梯下面。每个星期三,城里收可回收垃圾的日子,家家户户把装满瓶瓶罐罐的大垃圾桶拖到门口,他就一大早从公园里出来,满街逛,翻检一个一个垃圾桶,只为找到几个酒瓶,摇晃出几滴剩余的酒精。
每个星期三,我都有课的。于是免不了久不久被他截住,分给他半杯茶。有时下点儿雪,有时下点雨;有时半空里飘着樱花瓣,有时路边的花圃里盛开着大朵大朵的玫瑰花。
然后某天,我把车开出3号停车场,大门口的保安拦下我,说,跛子死了。人们推测是他头天晚上睡觉时踢翻了取暖用的烛火,引燃了铺在身下和四周厚厚的废报纸,把自己烧死了。
我愣了一下。头天晚上,我收到老友从国内寄来的一大箱茶叶,打电话回国,聊了很久。我说,天气渐渐热了,埋怨老友寄来的红茶太多,绿茶不够。
在我说这一大堆话的同一个夜晚,他就那样死了。他曾经那样活着,突然就那样死了。生命的轻与重,对他而言根本就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根本不必追究。至于我曾经分过给他的,到底是绿茶、红茶还是白茶、铁观音,他肯定从未在意过,也从未搞清楚过。
那么,我为什么一定要搞得那么清楚呢,当我还可以手握整整一个保温杯的热茶,天天在校园里晃来晃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