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淘海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海上渔船

      

         


                                                                 淘海

天阴沉沉的,云脚一摞一摞地往下压,压得阿福胸口发闷,喘气也不顺畅。算时辰该是快正午了,雾还没有散的意思。阿发蹲在船头,瞧着远处。远处白茫茫一片,一排大浪涌过来,水花打湿了阿发的头发,他身子晃了晃,抓住了船舷。

“阿发,小心被浪卷走!”阿福不由得提醒他。其实,让阿发被浪卷走不正合他的希望吗?今天早晨,船老大把一叠钞票塞进他手里时再三叮咛,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阿福掂了掂屁股底下那唯一的救生圈,回头望了一眼刚刚离开的海岸,一排浪涌着一排浪赶场似的往前跑,海岸模糊成一条灰褐色的带子,后面没有船跟上来。船老大这么信任自己?阿福觉得不可信,却又不得不信。

阿福拿起救生圈,往阿发跟前挪了挪。这个愣头小子,粘女人有一手,防男人却不够机灵。阿福想。

“阿福哥,你说——”阿福没想到阿发会突然站起来,难道他已经觉察到了船老大的阴谋?阿福背过手去,把救生圈藏在身后,脚下打了个趔趄。他这辈子只杀过鱼和鸡,现在,船老大让他去杀人,他怎能不心慌呢?可是——可是塞在腰带里的那一叠钞票好像一把匕首,刺得他坐立不安。老大说,这是两万,完事了再给他两万。他长年在海上奔波,风里来雨里去,顶多也就挣个两万元。海风吹着,海浪打着,脸膛黑得像铁匠似的,整年闻不到女人味。要是有这四万元,他就可以回家乡盖起一栋新房,搂着女人的腰睡个亮觉。这么一想,阿福就站直了身子,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来。

再看阿发,脸色白皙,头发在海风中上下飘扬,干净的白衬衣挽在裤腰里,真有点电影明星的味道呢,难怪老板娘……

望着阿发的背影,阿福记起第一次见到阿发的情景。傍晚,晚霞染红了远处的海面,沙滩上走来一个瘦削的男青年,他走走停停,时不时望着海面发呆。那时,阿福正和三个淘海工从船上往下卸装满海鲜的背篓。

老板呢?那是阿发问的第一句话,说这话的时候,他忧郁的脸色微微红了一点。

买鱼吗?老大抬起紫铜色的脸,瞥了一眼阿发,你是哪个店的?老大说的自然是岸边的海鲜店。以前买鱼的都是老主顾,这个年青人也许是哪个店新雇来的呢。

不,阿发的脸一红,嗫嗫嚅嚅地说,我想——我想到你的船上来打工。

淘海吗?老大放下手里的鱼篓,抬起头,把阿发从头打量到脚。就你这身板?你看看这些淘海工,哪个不是钢筋铁骨?

我能行的。阿发怕老大不肯收留他,立即走上船搬起一篓鲜蚌。就这样,阿发加入了淘海工的队伍。

船老大四十多岁,小平头,鲫鱼眼,刚刚买了一艘大船,这船花去了他前半辈子的积蓄。他从海里打捞上来的那些海鲜能立即出售的就立即出售,不能立即出售的就搁在老板娘开的海鲜店里等待买主。老板娘弯月眼,柳叶眉,嘴大得与脸盘不太协调。对像阿福一样的淘海工,她常常爱理不理,除了指手划脚让他们把鱼、虾、蚌分开放在相应的水桶里,很少跟他们聊别的事儿。可是,看见阿发的那个傍晚,她的眸子里窜出一股子火焰。阿发出了两次海,老板娘就对船老大说,她的腰痛病犯了,近来买海鲜的人挑三拣四,她一个人忙不过来,让阿发留在店里给她打下手。老大的钱都在女人手里攥着,凡事得依着女人。从此,阿发就很少出海了。这让阿福他们眼红得很。所以,当老大出钱让他干掉阿发的时候,他几乎没加思索就答应了,除了钱还有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嫉妒。

阿发来的那年,阿福跟船老大已经淘了三年海,海风吹红了他的眼睛,眼角总有一层黏乎乎的眼翳,洗也洗不去。海水浸的他的两膝变了形,走路像一只鸭子——这使他看起来更像个淘海工。可是不淘海,上哪儿捞钱!每到年终,当他怀揣着带点咸味的钞票坐上回家的火车时,他曾想,再也不来淘海了,不淘海的人大鱼大虾吃着,凭啥让他冒着生命危险在海上奔波?可大年一过,村里的人一拨一拨往外走时,他就睡不安稳了。带回来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还有长长的一年,娘的风湿病一直没钱给看,女儿在县城上高中,食宿费一年得半万多块。儿子上了初中,要买提琴要买电脑……女人总是埋怨,跟着他没过一天好日子……作为一家之主,他怎能不着急呢!于是,正月十五一过,他就打起包奔赴海边。

打工的门路多着呢,为啥偏要来淘海?每次乘火车,总有人这样问他。

淘海简单,挣钱!他总是这样说服自己。打工这些年,啥活他没干过!啥人他没见过!几年前他在城里建楼,年终,包工头卷起铺盖不见人的事常常发生。广东的工厂里他也干过,那都是技术活,按件计工,他粗手粗脚,与别人一样出工,一月下来只能领到他人一半的工资。也许他天生就是淘海的。他第一次来到海边,就被海深深地吸引住了,蓝色的海面上涌动着白色的浪花,只要把网撒下去,就可以捞起活蹦乱跳的鱼虾,那成果是显而易见的。老大待他不薄,工资按月发,所以他就干了下去。这一干就是三年。以前,都是他与三四个淘海工一块儿出海,遇上季节性的大捞,老大也跟了来。一次出海短则一周,长则一月,四五个男人难免不发生些磕磕碰碰。有一次,阿林从打捞的海鲜中偷偷拿了四只红蟹去船尾煮着吃,被老大发现了,扣了他当天的工资。阿林与老大发生了口角,两个人打在一起,险些落入海中,是他出来解劝开的。昨天晚上,老大不知从哪里得来耳风,说是老板娘给阿发买了一身新衣,就扯住阿发的衣服领子嚷着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从后面抱住老大的腰说,阿发是光棍一条,死了就死了,可是,老大有这条大船,钞票就会像滚滚的水流进腰包,怎么能跟阿发这个小混蛋较量呢。老大的气已经鼓圆了肚子,经阿福这么一说,手里的刀子就落了地。

阿发说,我走。老板娘本来躲在墙角里哭,一听阿发这么说,霍地站了出来,拉起阿发的手说,要走一起走。那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大概是守活寡守怕了,要跟阿发这穷小子私奔。阿福怕事情闹大了老大给不出当月的工资,就拉了阿发的手走向海边。那夜无月,只听得见海浪拍击海岸的声音。岸边有一块巨大的礁石,有两层楼那么高,这里的人们叫它神蛙,从远处看,那礁石的确像一只巨大的青蛙。淘海工每次出海前总要跑到神蛙前祈求神灵保佑他们平安归来。阿福也曾站在神蛙旁祈求他的老婆孩子不要生病,不要出差错……海浪汹涌而来,撞击着岸边的礁石,阿发一言不发。

“你小子贼胆大,怎么敢偷老大的女人?”阿福咽了一口唾沫。

“是她缠上我的。”阿发声音低而沉闷。“我需要钱,她需要我。就这么简单。”女人都要跟他私奔了,阿发还这么清醒,阿福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以为阿发不会再回去了,可是午夜不到,他竟主动提出要回店里。他说,店里有他的箱子——听说老板娘为了留住阿发给他卡上打了三万元,看来这是真的了。

他们回去的时候,老大和他的女人已经睡了。第二天清晨,老大像变了个人,叫来阿发,说是有个海鲜贩子欠了他的债,他和阿林、阿荣得去催一催,今天就让阿发跟阿福出海去,印度洋的暖流卷着大批鱼虾过来了……阿发大概是准备一早起来就离开那里的,这时候就有些犹豫了。老大又对阿福说,让他跟阿发去,阿福是老淘海工,明白啥时该撒网,啥时该收网!在阿发进去放箱子的时候,老大把阿福悄悄拉到一边,塞了一叠钞票,吩咐了一下。红艳艳的钞票像火苗吱吱地燃烧起来,烧得他浑身燥热。

阿福提着网要走了,老大抬高声音说,你们先走吧,催了债我就到海上去接你。这话只有阿福明白。

又一个猛浪卷过来,海水打湿了整个渔船,阿发伸手抓住船舷。

阿福俯下身子。经常出海,什么样的恶风险浪他没经过,这对他构不成威胁。

“阿福哥,都啥时候了,该撒网了吧?”站稳脚跟后,阿发问。

“你看见虾群了?”阿福故意问。这虾群哪能看得见,有经验的渔民是凭着对海潮的观察做出判断的。哪有暖流?阿发显然还没有这样的经验呢。

“早呢。”阿福说,他拉着揽绳一步一步靠近阿发。必须立即行动,否则,船离海岸会越来越远,在这样的大雾天气里渔船肯定会迷失方向的,这艘船在浅海里打捞还行,哪能经得住大风大浪的袭击!

阿发伸手抹了一把头上的水珠,蹲了下来,仍然望着茫茫海面发呆。

正是下手的好时机。阿福心想。

“你不想女人吗?”阿福没料到阿发会突然问起这个,“不想家吗?”是啊,他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女人的身体了。孩子们上了学,自己那婆娘能守得住寂寞吗?是不是也像老板娘一样?这么一想,阿福对阿发更多了一层仇视,仿佛他偷的不是老大的女人而是他的女人。他向阿发跟前迈了一大步。


“我原想着,毕业了挣点钱把我妈接出来,我爸去得早,是妈一手把我拉扯大的。可谁想到现在的就业形势这么严峻。”阿发望着茫茫海面,自言自语地说,“大公司要研究生,小厂子要技术熟练工。我上了十几年学,我不想和那些没上过学的农民工一样在工厂里没黑没明地干。我投了十几份简历,参加了三个招聘会,不是给的工资很低,就是跟我的专业不对口。最可狠的是,我的女朋友小妮跟一个房地产老板跑了。你说我活着还有啥意义?我本来是想死的,可是遇到了你们,遇到了阿娇——”阿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阿娇就是老大的女人。老板娘与阿发的故事阿福只有想象,他从没听阿发谈起过。

“你小子胆大极了,睡老大的女人!”阿福咽了口唾沫,幽幽地说:“你女朋友和阿娇,有啥区别呢?”

“小妮像一朵刚刚开放的海棠花,阿娇却像一坛老酒。”阿发语气幽幽。

到底是有文化的人,谈女人也文绉绉地,阿福不知道海棠花与老酒有啥区别,他瞅女人都是瞄她们的奶子和腰身的。

“你的女人呢?”阿发问阿福。

“孩子他妈——”阿福咽了一口唾沫,谈起他的老婆,又谈起女儿和儿子。再过一年女儿就要参加高考了,如果女儿出了社会找不到工作干啥呢?现在的孩子比不得他们,吃不了苦。再过五年儿子就要参加高考了。如果儿子将来遇上像阿发这样的事情,那他们牛家不就绝后了?这么一想,他的脊梁倒抽了一股冷气。他干脆一屁股坐在甲板上。“算了,还不如让他们现在出来——”

阿福这话还没说完,船尾突然冲起几米高的巨浪。海浪一下子把他打倒了,船身倾斜了一下,海水立即灌了进来,危险说来就来,让他措手不及。

“阿福哥,我真应该昨晚就走——”阿发抱住船头。阿福把屁股底下的救生圈抓起来,犹豫了一下,抛给阿发,他已经有两个孩子了,阿发什么都没有呢。

“不,阿福哥,你拿着,你有两个孩子,他们需要爹。”阿发又把救生圈抛过来。

“拿住!小子,你要活着。我——女人娃娃都有了。”阿福说。海水呛进了他的嘴里。他咽了一口,继续说:“你回到岸上,有时间,去看看我的孩子,让他们——多帮他妈——”阿福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被海浪卷进了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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