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秋夜来香

关电脑前看了一眼时间，21:59。周末的办公室早已空空如也，点燃一支烟，等待电梯。西装、电脑、八小时，一成不变的生活就像电梯指示灯不断变换的数字，反复轮回，看不到头。不知道生命还有多少生气，也不确定内心是否还有着蠢蠢欲动，望着路灯下寂寥的身影，有那么一瞬不知该何去何从。

夜的世界灯火阑珊，却看不到一颗星光闪耀，莫名的就拐进一家酒吧，要了一杯酒。没有太多情绪，光影、人潮、烟火，周围一片嘈杂，内心却安静得一塌糊涂。一杯接着一杯，不记得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直到音乐转换，一个女孩儿在小小的台上舞动。我抬头看她的时候她也正看着我，一双眼睛摄人心魄。女孩儿才刚刚起舞便有男人上去，起先还保持着一些距离，慢慢的男人越凑越近，女孩游移着身子，眼神又一次看向我，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来那男人干脆贴到了女孩背后，双手开始在她的手臂上游走，女孩儿的头看向另一边，我看到她侧颜的头发在颈畔蜿蜒蜷曲，我有种强烈的预感，当她转过头来的时候会再次看向我。

酒杯中看过去的世界像被某种力量扭曲，人影模糊，线条丑陋，红的变淡，浅的消失。慢慢喝下的酒，经过喉咙，穿过食道，走进肠胃，是时光的味道，是变质的辛辣。酒往下走，血向上流，女孩儿转过头来，再次看向我。而我却仿佛沉入水底，音乐如瓮中传来，灯光被水面吸收。岸上的人们如鬼怪般丑陋，我看到一双眼睛像春十三娘在桃花庵前要杀斧头帮，电光火石，不容反应，又像白晶晶第一次被至尊宝表白，柔若无骨，融化天地。水底真凉，然而肺活量不够，已经开始吐气，却仿佛在海底两万米，好难上去。

“这里的酒，‘醉生梦死’太烈，‘愁肠难入’太悲，‘抽刀断水’太淡，‘举杯邀月’太俗，只有‘秋夜来香’还可一饮，你，要不要？”

她把我救上水面，刹那间世界恢复正常，我正喘不上气来，然而奇怪的是，她的话穿越所有的嘈杂，直指耳膜和心脏，刚刚喘过来的一口气，立刻又变得呼吸难耐。她问了我，又不需要我的回答，一杯酒已经过来。我看着她的眼睛，和她一起饮下。在世界黑暗前，我闻到了她的味道，眼睛的味道。

醒来时，空旷寂静，奇怪的是，当人潮和声浪退去，世界却让人烦躁不安。我想解开衬衫深吸一口气，却发现手里握着一张餐巾纸，“君饮‘秋夜来香’，醒后魂销何方？”十二个字，以及一只眼睛的图案。

躺在自己的床上，头痛欲裂，阳光透过薄薄的纸巾，那只眼睛璨璨发光。昨日的记忆像散开来的晨雾，怎么也无法将它聚集成原本的模样。手一松，纸巾掉落脸上，淡淡的味道铺面而来，原本飘散开来的雾气瞬间凝聚。我想起最后一饮而尽的酒，想起失去意识前闻到的味道，想起酒保将我扶进出租车……

晚上十点，换上一件紫色的衬衫出门。相同的时间，相同的位置，我要了一杯——“秋夜来香”。只在夜晚开放的花，入口有股清冽的香气，十足的后劲随即在血液中开始弥漫。我慢慢的啜一口酒，到处搜寻着一个人的身影。直到手表上的指针慢慢重合成一条垂线，直到我要了第九杯酒，依然没有等到想要见的人。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日日歌舞升平，擦肩而过的不过都是匆匆过客，谁会是谁的掌心痣，谁又会是谁的胸口砂？我不禁苦笑自己的痴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正当我意欲在尚未醉倒之际离开，一个身影从眼前走过，她的侧颜有缕蜿蜒蜷曲的头发。我慌忙起身，想要叫住她却又无从叫起，赶紧紧随其后。正当我伸手快要拉到她的时候，一束光打过来乱了我的眼，我迟疑了一下，再次搜寻到她的身影时，她已迈向舞台正随音乐轻舞。我定定的站在原地，隔着人群，不远不近的看着她。她微闭双眼，轻轻舞动，肩畔的头发像风吹过的麦田，我似乎能闻到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阵阵的麦香。然后她慢慢睁开眼，在人群中准确的看向我，我紧紧的盯着她的眼睛，她冲我蓦然一笑。然后有人将手放到她肩上，她看了对方一眼，笑得浅浅淡淡。再后来那双手游走到她的腰际，两个身体慢慢贴近。我感到胸口燥热，头皮发紧，血液上涌，直冲冲穿过人群，拉起她就走，没有任何反抗，她跟着我走出酒吧。

被风一吹，酒意更加的浓重。幸好，喝这么多年酒，唯一的优势就是一步不踏入门，便永不会倒在门外。我听到她在耳畔轻笑一声，不由自主的松开了手。刚才的一股冲动，甚至都忘了一直牵着的手，松开那一刻才觉得，她的手指既不纤细，也没多少肉。

把我带出来去哪儿？

眼睛里的笑都随着路灯溢了出来，五光十色。

上次看到这种笑，是上个世纪了吧。就像天空裂开了，生命里突然金光四射……

是啊，去哪儿。就因为一杯酒，自己在人群中被多看了一眼，就把人家拉出来，难道要演传奇不成？

初次见面，多多关照。

朋友说我嘴里没一句实话，这句话本身就有点二律背反。情急之下，不知怎么就说出了这八个字。

我还以为你只会喝酒不会说话！把我拽出来，你是有布加迪威龙劳斯莱斯玛莎拉蒂，还是有法拉利宾利？看你这酒也是王奶奶碰上玉奶奶就差那么一点儿了，“秋夜来香”一杯就不行了……

话多的女人普遍讨人厌，可这一串听起来，就像上个世纪时被怼的那几年。如果有人能让你觉得被冷嘲热讽嬉笑怒骂都开心无比，你得小心了，要么你会乖乖花钱，要么你就要死心塌地。总之，风险太大了。

你说的对，别说你说的那些车，你看附近连个共享单车都没有，叫车软件既不浪漫又不好用，我就是想带你走，也变不出一架直升飞机来。咱们说不定得找一把扫帚骑着飞了……

话真多！

她走过来扶住了我，隔着衬衫，温度稳定的传导，这温度把酒精给升温了，蒸发到毛孔里。这次，是她的手扶住了我的腰，我的手无处安放。

一尺的距离，她的眼睛，从眼角处飞出花来。

你睡会儿，我带你走。

酒精的后劲强势袭来，我感觉紧绷的神经只要稍微松懈一点，整个人都会垮到她的肩上昏睡过去，我只能靠意志强撑着保持最后的清醒，却故作轻松的冲她笑笑。

真的不用睡？

她撩着眼皮质疑的看着我。

我用力眨了下眼，给她个确定的回答。

那就，走吧！

她松开放在我腰上的手，转身独自走在前面。随着这双温热的手的离去，我感觉体温也开始下降，心里有一丝怅然若失。再一看她已经走出十步远，迈着大大的步子，起伏的头发又让我想起风吹过的麦田……思绪游走了一下马上又回过神来，我赶紧打起精神跟了上去。

你，一个人出来的？

我问得小心翼翼。

有问题吗？

她扭过头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的样子。

当然没有。

我不自觉的避开她的眼光，却又抑制不住好奇。

你常来酒吧吗？

你觉得的呢？

我觉得我以后可以常来，找你。

她看了我一眼，不置可否的笑。

江面拂来的阵阵清凉退却了白天的湿热，也让我被酒精麻痹的头脑开始逐渐清醒。午夜的橘子洲空旷静谧，白色的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拖长，再拖长，然后拉向后面。我们走到一个露天泳池边，周围是一人多高的网。

她突然停下来，问我，想游泳吗？

我顿了一下，现在？

午夜一点，一个空无一人，黑灯瞎火，只有路灯些许光亮的已经关闭的游泳池？我茫然的看向她，而她依然是撩着眼皮等我回答的模样。

你想游得话，我当然奉陪。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我压根都没想清楚该怎么进去。

只见她一乐，脱下高跟鞋，撩起裙子，攀网而上。我目瞪口呆了一秒，也赶紧开始翻网，并且先她一步跳到地上。

还挂在网上的她俯身看着我，我跳了，接着！

还没容我反应，便看到她的裙摆在空中飘散，像一滴入水的墨，向我坠落，然后稳稳的落入我怀中。她双手环绕我的脖子，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一张笑靥如花的脸离我那么近，我闻到一阵夜来香的味道。

觉得热，觉得心里空，觉得嘴里干，然后才是觉得重。初中物理课告诉我们，重力加速度的作用，再轻的物体在自然落体时也一样惊人。我没想到这段时间里总在梦里出现的眼睛可以如此之近的对视，也没想到看到别人和她跳舞时我内心莫名的烦闷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反转过来。现在我抱着她，安安静静，简简单单，无声无色，就像孙悟空喊出的“定”，或者恐龙特急克塞号的“时间停止”。

胳膊不累？抱够了没？别一会儿麻木了直接摔了我。

仍旧是那样的声音。

哪里哪里，你是玻璃，我会小心轻放。

紧张的时候，我会妙语连珠嬉皮笑脸滔滔不绝到令自己都反感。

泳池的水，在夜晚静的像一大块果冻，几点灯的照射下，又总让人觉得一猛子扎下去可以直通龙宫。

怎么样，游吧？

她边和我说，边走着扎起头发。女人总是那么神奇，随时可以找出一个发带或发箍，把乱了的头发整理的完美无缺。

刚喝了酒，现在毛孔张开，血液循环加速，心跳也不慢，一旦遇到比体温低的水，心脏可能骤停，那样的话，你会做人工呼吸吗？或者我给你做？或者明天报纸头条写“无名男女夜游，泳池双双毙命。自杀？他杀？”这样的……

她像一条线，入了水。水荡漾起来，荡得我也跟着发晕。她的人不见了，我闭了嘴。她没脱衣服，直接下了水，我的衣服上还有她的味道，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想喊都不知怎么喊。

哗啦一声，她立在水中。像林青霞演东方不败时那样，像张曼玉演青蛇时那样，像各种各样漂亮的女人从水中浮出那样，她也一样。她在水里，我在池边。她不是流沙河里的沙僧，我不是河岸上的猪八戒，不会一人一句的喊“你上来，你下来”。也许水下她的身体玲珑剔透凹凸有致符合想象，而池边的我精神恍惚如梦似幻灵魂出窍。

你真的忘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趴在了池边，仰脸看我。

什么？

你下来吧。

我感觉脚脖子被她握住，紧接着身体飞起。

我以前会游泳，后来忘了……

在空中我的话还没说完，一股凉意砸了过来，窒息让我极力挣扎，猛的坐了起来。睁开眼，我在床上，不是自己的。

环顾四周，奶咖色的墙壁，原木家具，鹅黄色窗帘，梳妆台上整齐的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书架上摆满了书籍、相片和工艺品，第一印象，这里不是酒店。我想起身下床，低头一看身上盖得是浅蓝色的被子，上面有各种鱼类和珊瑚的图案，床单是更深的蓝色，躺在这样一张床上仿佛置身海底，我又开始恍惚，大约过了好几分钟才回过神来。我起身走向书架，相框中一个女孩儿穿着潜水衣，身后是碧蓝的海，她的脸上露出晨露般纯净的笑容。然后，我的太阳穴“嗡”的一下，大脑一阵空白。

我开门出去想找点水喝，正好看到对面房间的门也同时打开，昨天晚上那个和我在一起的女孩儿穿着一件白色的棉布睡衣，晨光照在她的背后，整个人的轮廓现出一层温柔的光芒，宛如天使一般站在我面前。

我这是，上了天堂吗？

差一点儿，很遗憾，你又没去成。

又？

她耸耸肩。

什么？

我莫名其妙。

没什么，饿吗？

我被她的话搞得晕头转向，但是比起空空如也的胃，饥饿感更占上风。

还真有点儿。

煎蛋、火腿、牛奶如何？

你们天堂也吃这些？

她白了我一眼走进厨房。

我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个窘迫的小丑，本想讨好的丢给她一颗彩球，结果她漠然转身，球“砰”地掉在地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开心，但是，我希望她开心，我希望我能够给她开心。

一起吃早餐的时候，我想起在书架上看到的那张照片。

你玩过潜水？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

两年前，在巴厘岛，还碰上一个中国籍教练。

真巧，我也当过潜水教练，在巴厘岛。

哦，是吗？可是你昨天说你不会游泳。

一阵电话铃响，是我的手机。抱歉的冲她笑笑，我接起电话。公司有点紧急的事情，要我过去一下。

她送我到门口，说，再会。

再会？听起来有点别扭，却也没啥问题。

再会！

我用同样的词汇和她告别。

她呆呆的看着我，犹疑着说，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求之不得！您随意，横着抱，竖着抱，想怎么抱……

话还没说完，她人影一闪，一个温暖柔软的身体贴近我的胸膛，她的双手环抱着我的腰。我的心跳和话音都骤然停止，整个人僵在原地，双手举在空中，许久才轻轻放到她肩上。那一刻空气凝固，全世界消失，我静静的感受她的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她松开我转身进屋，最后回头看我一眼，关上了门。

我满心欢喜的下楼，打车，路上一直在想，也许今天工作结束我就会来找她，明天下班也来，还有后天，我每一天都想见到她。

窗外阳光明媚，我的世界充满了夜来香的气息。

一结束工作，我先回去收拾了一下自己，换身衣服直奔她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和电话，除了住址，对她一无所知。来的路上，特意买了一束粉紫色的雏菊，我想要正式的认识她，想要了解她的一切。我感觉老天简直开了一束天光照在我身上，我的整个人生都开始灿烂。

站在她的门口，我深吸一口气，敲门。

许久，未有应答。

我想她可能出去了，我要一直等她，直到她回来。从傍晚等到华灯初上，从马路上车水马龙的喧闹到人迹寥寥的寂静，我又一次等到手表的指针重合成一条垂线，还是没有看到她的身影。我想起酒吧，慌忙赶过去，依然没有找到她。直到酒吧的人都散尽，我浑浑噩噩的一个人走在马路上，说不出的失落。

第二天下班，我重复前一天的路线，未果。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连续一个月，我天天重复同样的路线，生怕有一点疏漏便错过和她的再次相遇，可是她仿佛从人间蒸发一般从我的世界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我的心仿佛变成一个沙漏，一点一点不断的漏，整个人越来越空，越来越空。

我不再去酒吧，也不再喝酒，只是后来又去过几次她的住处，已经干枯的雏菊一直别在门把手上。

她真的就这么消失了。

找不到她的日子又回到从前，西装、电脑、八小时。我依然在加班后等电梯的间隙点燃一只烟，看着楼层指示灯不断跳动的数字发呆；依然常常在夜幕的灯火阑珊中低头望着自己形单影只的身影不知归处；依然在月光照进寓所的黑暗中独自想念她的样子。我常想，是不是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价格，预期之外享受的所有美好终究要加倍偿还？

初秋的夜晚辗转难眠，睡不着干脆起身拿了车钥匙出门。驶过空旷无人的街道，不知不觉来到了江中的橘子洲上。熄火，下车，一个人走在白色路灯照耀下的马路上，我点燃一支烟，秋风微凉，贴着江面吹来，夹杂着江水的腥气。

一个人漫无目的走在暗夜中，思绪放空，内心渐渐平静。直到，我发现自己来到了泳池边。那个我们曾经一起翻网而过，她穿着衣服跃入水中，最后我晕厥在里面的游泳池。

我站在铁丝网边上，眼前又浮现出她撸起裙子翻网而过的样子，她立在水中水流延着湿漉漉的头发滴落身上的样子，她趴在泳池边仰头看着我，悠悠的问“你真的忘了？”的样子。关于她的所有，历历在目。

紧紧握着铁丝网，我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深吸两口气，双手用力，翻网而过。

站在泳池边，平静的水面一如从前，在路灯的映照下，水底发出幽蓝的光。我感觉自己又开始精神恍惚灵魂出窍，一股腥咸的味道扑面而来，耳畔有水流动的声音，我看到成群结队的热带鱼，色彩鲜艳的珊瑚，摇曳生姿的水草。一阵眩晕，我感觉浑身发软，“扑通”一声，栽入水中。

我不断的下沉，水越来越凉，胸口仿佛压了千斤巨石，憋闷得就要窒息。直到肺里最后残存的一丝气体吐尽，我看着一串气泡从眼前滑过，整个人进入缺氧状态。

“我以前会游泳，后来忘了”我想起对她说过的话，如果这就是我的宿命，我认命。

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像一片羽毛随着水流摆动，水面上几点破碎的灯火，随着我瞳孔的扩散，逐渐模糊，变暗，我的世界即将被黑暗吞噬。

一瞬间我的脑海里闪过一双在人群和灯火中看向我的眼睛，一双隔着酒杯扭曲变形的眼睛，一双画在餐巾纸上璨璨生辉的眼睛，一双与我咫尺之隔眼角飞花的眼睛，一双在关门前最后一次看向我的黯然神伤的眼睛……我的头感到一阵剧烈的震荡，所有的眼睛开始抖动、摇晃、碰撞，最后全部交织在一起，重叠得面目全非，然后又慢慢变得清晰，一个穿着深蓝色潜水衣的女孩，远远的看着我，露出晨露般的笑容。

那一刻我仿佛被雷电击中，身体一个激灵，丢失的记忆奔涌而来。我的血液又开始流动，头脑从混沌中瞬间清醒，整个人被重新激活，手臂一划，我迅速向水面浮游直上。

巴厘岛，拥挤，热辣。今天人们出走四方，世界上可去的地方无一幸免。

我到的时候，正是午夜。空气湿润像我遇见她的城市，灯光和音乐就像一个巨大的酒吧。看到这座城市，我捡回来的记忆像鲨鱼闻到了血，四处乱窜。却又像多年后打开一个珍藏的箱子，轮廓清晰，细节散落。

我来了，可我知道她不在。

我和公司请了一个长假，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去。自从再次从泳池出来，我就失去了睡眠，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她。

她在酒吧里跳舞，看着我。她和我在巴厘岛上散步，连拍出各种动作的照片。她被我拉着走出酒吧。她和我在夕阳的海岛拥抱。她和我在每一个可以利用的间隙亲吻，头发遮住我的脸。她在一尺之远扶着我的腰，我却忘了她是谁。我教她潜水，穿戴好装备。她从铁丝网上跃下，填充在我的怀里。我和她在水下，她的眼睛告诉我心事。我看着她跳下水，消失在泳池。墙一样的巨浪，猛然爆裂的氧气瓶，我们紧紧拉着的手，我看到有血从自己的眼前飘开。我被她拉下水，然后醒来在她的床上……

记忆交织，几乎是互为因果。我翻看了医院的所有病历，找到了当初抢救我的医生。不是为了拼凑记忆，只是想知道，当初硬生生把我推上岸自己却像叶子在风中一样无助被海水带走的她，去了哪里。

他们说，我是被冲上岸的，背着两个氧气罐，一个坏了。他们说我昏迷了三天两夜，醒来后和正常人无异，只是失去了一些事故前后的记忆。

我是被父母接回来的，几个月后试着去应聘、上班。城市不大，是一座长年潮湿毫无新意的居所。我对夜来香的气味尤其着迷，我喜欢过的每个女孩子都有好看的眼睛，我总梦到自己被水呛到，总是有一双眼睛就像还没大悟的至尊宝被孙悟空的眼睛搅的无法安眠。我对一切有水的地方都远远躲开，即使是洗澡，都要小心翼翼。

现在我记起来了，她身上有着夜来香的味道。她和我在巴厘岛上相遇，她和我喝酒，我看她跳舞，她陪我散步，我给她拍照，她用沙子埋起自己看我着急寻找，我的蓝衬衫总在夜里被她压皱，她在水里飘飘摇摇，我说你不能远走一定要和我绑定，她给我做各种的早餐，我说真像在天堂。

世界像被按下了强制关机的按钮，在下一秒的变黑之前，我们被自然的力量分开，我活了下来，她不知所踪。

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故事，我相信每个城市里的每个人们，都会有着自己认为流浪的远行，或者把自己感动过的爱情。我们在睡眼迷离中起床，在满是雾气的镜子前化妆，我们在路上左躲右闪，我们用一切的工具沟通，除了面对面。

她曾经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可我在过去的两年里完全忘了她。她再次出现，然后又离奇消失。

我爱她吗？我一定爱过。

我的爱有多久的保质期？

我失忆，又找回了，但我的爱和爱的人呢？

重要的是，这世界上有鬼吗？

希望有，那我就可以和她在一起，好好的生活，是人是鬼都不重要。

可我又希望没有，因为我不想认为，她真的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去了曾经供职的旅行公司，宣传册上各种肤色的潜水教练依然笑得明媚爽朗，我知道自己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笑容。

我想要走遍还能记起的每个地方，我期望能将所有的碎片一一捡回，拼凑出完整的记忆。我期望，我找回的记忆能帮助我再次找到她。

我翻看每一页宣传册，我浏览照片墙上的每一张照片，我和每一个还记得我的人打招呼，然后我在他们感叹再次见到我的欣喜中离开。

转身太急，跟一位女士撞了个满怀。哗啦，她手里的文件散落一地，我连忙道歉并帮忙整理。杂乱的文件中，我突然看到一张笑脸，那是无数次出现在我脑海中的晨露般的笑容，深蓝色的潜水衣和碧蓝的大海。

我顿时心跳加速，声音颤抖的几乎说不出话来，这个女孩儿是谁，她在哪里，为什么这里有她的照片？

对方也一脸疑惑的看着我说，她是我们这儿的潜水教练。

我惊讶到感觉呼吸都要停止，随后又狂喜得快要哭出来，她在哪里？

对方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她两天前离开了。

才刚刚扯住的风筝线，嘎嘣一声断了，眼睁睁的看着断掉的玻璃线疲软的落下，我的心也跟着一落千丈。

夜幕降临，我像只孤魂野鬼般游走在细软的沙滩上。

夜晚的海岛散发出幸福的味道，有人放着烟花，有人弹着吉他，有人在玫瑰花瓣中单膝跪地，有人在烛火中喜极而泣……

我点燃一支烟，走进一家叫STORY的茶吧。

这儿的主题叫做——留下你的故事。每一位来这里的人都可以品读别人留下的故事，也可以写下自己的故事。一册册精美的记事本中留下了各式的笔迹、各种语言的文字，我一本本的翻看，感受每一种文字散发出来的气息。

服务生递给我一只笔，告诉我可以在任意一个册子中写下自己的故事。

我随口一问，你认识中文吗？我想在有中文的册子中写。

服务生稍微想了一下说，还真有一位亚洲顾客经常光顾，写了很多他们看不懂的文字，可以找来让我辨认一下。

2015年10月15日

隔着玻璃窗看到你醒了，我站在门外高兴得泣不成声，多想立刻冲进去拥抱你，告诉你这些天我所有的担心和惦念。但是我不能进去，不能让你公司知道你是私自带我潜水发生事故。上天保佑，我等着你好起来。

2015年10月18日

你父母决定带你回去！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我远远的看着你们上车，从我的心脏上碾压过去，然后离开。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不坚持留下？为什么你甚至都没有问过我找过我？短暂的爱情，我以为的爱情，原来在你心里，什么都不是。

2015年10月28日

你离开的第十天。我想念你，却又怪怨自己不争气，一个危难过后一刻都没有找过我的人，我应该忘记吧。也许，我真的应该忘记你！

2015年12月1日

忘记原来这么难。我想学潜水，是不是把你做过的事情都做一遍，把你走过的路都走一圈，然后就可以甘心的忘记？

2016年1月20日

圣诞节休假回国，忍不住去到你的城市。我到你上班的地方等你，看见你夹杂在下班的人流中向我走近，我激动得热泪盈眶，幻想着你像从前每一次见到我一样欣喜的拥我入怀。然而你只是平淡的看了我一眼，然后面无表情的从我身边走过，留下呆立原地我任冷风吹痛泪湿的脸颊。那一夜我在你的城市冬日的冷雨中走了三个小时……

2016年2月8日

过年了！巴厘岛的冬天依然风和日丽艳阳高照，可是我的心为何像大雨滂沱那么潮湿……

2016年2月14日

你开着摩托车风驰电掣的行驶在巴厘岛满天繁星的夜空下，我紧紧地伏在你的背上，你被风鼓起的衬衫轻拂着我的脸颊；你拉着我的手放在胸前，说有一株夜来香种在这里，然后生根发芽，这里就是她的家；你拥着我站在情人崖边，随着浪声涛涛在我耳边轻唱，我猜着你的名字刻在了墙上，我画了你的模样对着弯月亮……

今日，巴厘岛的星光依旧耀眼，你刻下的名字依旧清晰，只是你心里的那株花儿还在吗？

2017年4月16日

好久没来了。一年前我生了一场大病，有个男孩为我奔波求医，深夜无怨无悔的守在我边上，在医院的好多个夜里我梦到你的氧气瓶爆裂的瞬间，血水弥漫，我被淹没在一片红色中，看不到也摸不到你，每次惊醒都有他有力的双手握紧我，告诉我，不要怕。日久生情这句话是有道理的，虽然未必就是爱情。

2017年6月30日

认识一年多了，他向我求婚，我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我想起你曾经霸道的说要把我绑在身上，走哪儿带哪儿，不能离开你半步。可是，你最终把我一个人留下，自己离开了。我对他说，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跟你做个了断，然后重新开始我的生活。

2017年9月15日

请了一个月的长假回到你的城市，我制造各种碰面，试探你，想要引起你的注意，但是都没有成功。我终于确信了一点，你已经不认识我了。你常常加班，我就在楼下等你到很晚，你总是点着一支烟出来，有时候站在路灯下发呆，有时候坐在花坛边一支接一支的抽烟，有时候独自一个人走很久的路。看着你落寞的眼神和寂寥的背影，我不知道你为何而神伤。你常常去酒吧喝酒，看上去更像是借酒浇愁，可是我不知道你为何而忧愁。直到有一天我想起在巴厘岛，我在台上热情跳舞，你在台下大口喝酒，你说我跳的舞只能给你看，我说你喝的酒只能我来陪。眼睁睁看着你要到第12杯酒的时候，我走上舞台。我看到你抬头看我，我看到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我递给你一杯秋夜来香——你曾经说那是种在你心里的花儿，我不知道，她还在不在。和你的再一次相遇，于你而言更像是初次见面，我才发现原来你失去了关于我和那次事故的所有记忆。尽管如此，我却仍热沉迷于你熟悉的气息和温暖的怀抱……

如同她从自己的房子里突然消失一样，留在这里的文字也戛然而止。也许是她不愿再等下去了，也许是她不想再写了，总之，有千万种理由可以让她停下这一切与我有关的，而开启另一段本应早就开启的人生。

我把册子还给了服务生。在做这个动作之前，我想过是不是应该买下来，或者拿去复印，至少拍个照之类的，但是最后都没有做。人生中有太多的时候，你总觉得可以留住什么，但是当你用尽全力，也只能发现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内心的一点空虚。

她曾经在我的世界存在过，以一种我们都觉得可以永恒的方式。因为一场变故，她继续守候着，只是我浑然不觉。她用了她可以做到的方式走近我，苏东坡说，“纵使相逢应不识”，只不过他可没写这样是因为失忆。刻骨的爱和冥冥中的似曾相识，并没有让我找回她，反而是更深的伤害。

每个人都不是自己生活的编剧，只是不知出自谁之后的剧本的执行者，对于生活这部剧只能照演，无法预测和更改。身为演员，哪怕戏再多，也还需要一个好对手。身为演员，我们都太青涩了一些。

巴厘岛回来的路，仿佛从银河系到地球的距离。我在各种交通工具上睡的天昏地暗，世界仿佛经历了无数个四季，苍茫肃杀，冷酷无情。回来后发现“秋夜来香”的酒已经不卖了，我戒了烟，戒了酒，做回一个稳重踏实的上班族，至少表面上如此。

记忆回来后的我，只喜欢游泳。选择深夜或者清晨，泳池里最为寂静的时刻，一次就是两小时以上，不做停歇，机械的划动手臂，踢着腿，50米，100米，500米，1公里，2公里……水很凉，游久了泳镜上有一层的雾，然后又慢慢退去，重归清澈。身体浸在水里，听不到其它的声音。累了的时候，逐渐可以背出那本册子上她写下的文字，泳池就像一页巨大的纸张，文字飞舞，最后都化成她的样子，一个个的她，在我身边游走。她对我笑，她抱着我，然后她又无情的远去。

想着想着，觉得郁闷，差点呛口水，而且被人踢了两三回，泳池这么大，总有人游一圈就像痴呆了一样站着不动，又总有人跟螃蟹一样，把泳道当自家睡觉的床，随意伸展。又踢我一下——我生气了，站起来露出水面准备先骂两句再看要不要动手。

一张久违的脸出现在我眼前，她的侧颜有着蜷曲的头发，静静的站在水中宛如一株盛开的夜来香，在秋夜的星空下我们仿佛穿过亿万光年的距离，四目相对，脑海中所有的幻像最后都幻化成一个鲜活的人就站在我的面前，我想笑，却最终哭得像个孩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