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是精刮的男女,分明是过命的夫妻” ——再读《倾城之恋》
一直以来,张爱玲小说《倾城之恋》中的范柳原和白流苏,都是精刮男女的代表。男的盼着女的主动投怀送抱,女的盼着男的打定娶她的主意,彼此都不让半步。只有在香港被日本人坚船利炮攻陷时,他们才悟到“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曾经有人问当代作家海岩,为什么不写中年人的爱情?海岩说:“中年人的爱情,脏!”什么叫“脏”?无非是充斥着钱欲和性欲,以及交媾时欢愉,有难时分离的薄情寡义。
但中年后,重读《倾城之恋》,我在书里找不到中年人的这几处“脏”,这种对熟男熟女污秽情感的控诉在范柳原和流苏这里根本就是禁忌。
不管张爱玲的笔调多么清冷,旁白多么刻薄,拨开作家的主观臆断,范柳原、白流苏这对乱世男女,他们在爱情中的相互试探、克制自持、步步为营,保护的都是爱情本身的真实性,彰显的是成年人的理性和成熟。及至最后生死关头,范柳原舍身忘死、飞蛾扑火的自我牺牲,最终确认了他们对彼此的挚爱,也成就了一个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
极有钱的华侨范柳原在这场并不势均力敌的恋爱中没有犯半点错误。
他认真谈着恋爱,费尽心思让徐太太将流苏从上海带到了香港,每天伴着她到处跑,看电影、逛赌场、喝咖啡、买衣服、吃饭店,晚上在海滩散步直到深夜......他甚至设计考验流苏,想让她为他吃醋。
范柳原是个忙碌的生意人,他为他的恋爱付出了很多的时间,花了很多的心思,但他一直保持着一种君子的规范,即使是那样的形影不离,“他连她的手都难得碰一碰”。
他是不爱流苏么?不是的。那午夜时分的电话分明是情难自抑的:
“床头的电话铃突然朗朗响了起来。她一听,却是柳原的声音,道:我爱你......你爱我么?
良久方道:诗经上有一首诗──我念你听: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的确渴望流苏主动地投怀送抱,但那也无非是想证明她是真的爱他的。范柳原年轻时吃过很多苦,突然又有了很多钱,他害怕流苏不是真心。也难怪,流苏从那几乎身无分文的经济困境和令人窒息的家庭关系困境中出走,谁不担心她是胡乱抓一根救命稻草呢?!
范柳原的担心也是明明白白的:“你不爱我,你有什么办法,你做得了主么?流苏道:你若真爱我的话,你还顾得了这些?柳原道:我不至于那么糊涂,我犯不着花了钱娶一个对我毫无感情的人来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对于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许你不在乎。根本你以为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
这段对话里,流苏质问范柳原:你若真爱我,还顾得了这些?这恰恰是范柳原作为成熟男人的深思熟虑。青年人的热烈爱情,犹如烟花一样,不顾一切地绽放,然后很快熄灭。范柳原要的是天长地久,要的是以一颗真心换另外一颗真心。他不急,他可以等待,他的理性是在情欲之上的,他没有犯“脏”的错误。
流苏在这场爱情里是被动的。一个离婚七八年的女人,寄人篱下,被哥嫂花光了钱,又被嫌弃,什么难听刻薄的话都要受着。同时囿于前朝遗老的家族身份,连出门交际都是不能的,事实上也是无法交际的,因为没钱。
范柳原是老天给流苏的一个机会,她也稳稳地抓住了。
范柳原不是有钱的糟老头子。他年轻,有钱,浪漫,有绅士风度,长得也是“粗枝大叶中自带一种风情”,面对这样一个男人,又有几个女人不爱呢?
但是其他人的爱,范柳原消化不良,只能狼狈逃跑,甚至让他变坏。
“徐太太告诉他们范柳原从英国回来的时候,无数的太太们紧扯白脸的把女儿送上门来,硬要推给他,勾心斗角,各显神通,大大热闹过一番。这一捧却把他捧坏了,从此他把女人看成他脚底下的泥。”
只有流苏的洁身自好,以婚姻为目的的恋爱,担心“被男人占便宜又不想负责任”的成熟考量,才让她成为范柳原捧在手心里的琉璃掌,倍加珍惜。
流苏的爱情攻略最终成功了。战争爆发时,范柳原在外本来已经脱险,但是他一心想着他的流苏,想方设法租了一辆卡车,冒着枪林弹雨、牺牲生命的危险去寻找她,把她的命看得比自己还贵重。这不是爱情是什么?这种成熟男女以命相付的爱情比少男少女的纯爱不知道贵重多少倍。
这的确是倾城之中的爱情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