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没有微信,他让母亲用微信传给我一张照片,我一看,是一幅画,上面画的是一辆载货三轮车,前面两个轮,后面一个轮,载货的车板突兀地伸在外面。那不是一辆新车,车身跟随主人饱经岁月和风雨的打磨,斑驳而破旧,孤独却坚挺。
这是父亲的第一辆“倒骑驴”。
在东北,这种专门用来载货的三轮车叫“倒骑驴”。小的时候在家门口经常会看见一些大汉推着载满货物的“倒骑驴”穿梭在熙来攘往的街上,他们皮肤黝黑,身材健硕,无心打理的头发凌乱地贴在前额,脸上的皱纹仿佛用刀胡乱雕刻而成,粗糙厚实的双手紧紧握着车把手,握着他们的生活,握着他们的依靠,如流的汗水欢脱地沿着皮肤滑落,阳光打在汗水上,亮晶晶,他们老牛般喘着粗气,用尽力气推着车向前走。没有活干的时候,他们聚集在一起聊天,或者躺在车板上睡觉,等待工作的召唤。他们的形象太深刻,深到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却没想到,未来的某一天,我怎么也想不起父亲推着车拉着货卖着力气,把整个家扛在肩膀上的样子,我努力地想,用力地想,还是想不到父亲干活时的表情。
世纪之初的那些年,家里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父母亲双双下岗,回迁的楼房需要装修,正在上学的我在学业和日常生活上需要用钱,装修好新家之后,家中积蓄见底,母亲打工维持,愁容满面,父亲狠下心做了个让我很意外的决定,他买了一辆“倒骑驴”,做起了卖力气的营生,我从没想到,小时候我经常见的那些大汗淋漓的苦力人,会变成我的父亲。
父亲的第一辆拉货车,奶奶给他添了三百元。
也许奶奶是心疼儿子吧,也许是奶奶不能给子女留下好的工作而愧疚吧,这三百块钱在父亲自己能拿得出的情况下,显得意味深长。从此,父亲过上了卖力气的苦日子,十几年过去了,他从长发变成了光头,从一个单位领导变成了糙汉,从一个皮肤白皙的中年人变成了一个伤痕累累的中老年人,他深深的皱纹里刻满了疲惫,紧皱的眉头里藏着不安,这些变化,我猝不及防,却又在情理之中。我的高中,我的大学,我的房子,就在我父亲似乎无穷的力气里攒了出来,“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亲这辈子对家所做的牺牲,不是只言片语能形容的。
如今,父亲老了,那辆车他推不动了,我帮他付了钱考了驾照,买了一辆机动三轮车,减轻他多余的负担,那辆旧的“倒骑驴”,不知被父亲放在了哪里,再出现在我的眼前,是在父亲的画上。
父亲特意让我看的画,一定有什么特殊意义。我打电话过去,父亲说,这辆车你奶奶给我添了三百块钱,我说,我听你说起过,他叹口气,缓缓道,我准备在画的下面写上日期--2018年11月11日。我的脑中瞬时闪过一道闪电,那是奶奶去世的日子。
这个老男人用他的才华纪念他的母亲,那辆车和这副画,却是那么讽刺。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里。“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父亲抱着他的梦想走在剩下的单行道,而我遥望归途,脚下尚有来处。
命运给我们什么,我们必须接受什么,这就是所谓的平等吧。
我凝视着那幅画,他们的一生,在我眼前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