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脚印总是被风收走。在鸣沙山,这是独行者唯一的特权。
暮色垂下时,沙粒开始褪去白昼的燥热。鞋底触到某种冰凉的柔软,像是踩着正在凝固的岩浆。天光未尽的时刻,沙丘呈现出金属的质地,棱线锋利得能割开暮云。我数着呼吸的节奏,直到整个敦煌盆地都沉入靛青色的砚台。
第一颗星子亮起的刹那,所有沙粒突然屏住了呼吸。那些被烈日灼伤的褶皱开始舒展,月光沿着沙丘的脊线流淌,将凝固的浪涛化作液态银光。北斗的勺柄正舀起疏勒河的倒影,而猎户的箭镞永远悬在玉门关的残垣之上。
沙粒在星光下有了自己的语言。它们摩擦出细碎的私语,如同上古的梵钟被晚风叩响。我解开冲锋衣的拉链,让夜风灌进来,肋骨间便有了戈壁的回声。远处沙梁上掠过几粒磷火,或许是胡杨的魂灵提着灯笼夜行。
银河像一卷被风掀开的经卷,星芒是未干的墨迹。当眼睛适应了黑暗,我发现每颗星星都在沙海里投下倒影。此刻我站在两片星空之间,如同站在两面相对的铜镜里,亿万光年折射成沙粒的纹路。驼铃的残响从莫高窟的崖壁渗出,又被鸣沙山的共振放大成某种永恒的低频。
子夜时分,沙丘开始流动。月光在沙纹上绣出银色的水波,整片沙漠仿佛正在缓慢翻身。我躺下来,后颈陷入丝绸般的细沙,看见流星划过天穹的裂痕。那些瞬间的光轨如同菩萨垂下的银发,又像飞天遗落的飘带,在熄灭前将整个宇宙的秘密写在敦煌的夜空。
沙漏翻转时,星辰成了坠落的沙粒。而独行者的孤独,不过是一粒微尘在无垠中的顿悟——当我们真正成为荒漠的部分,所有的行走都成了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