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于2018年简书,修改完整后重发,文责自负。

第一章

窗外一片漆黑,鸡还未叫,满天的星宿。

富贵老汉一骨碌就爬起来,摸索着穿好衣服,溜下土炕,轻轻地拖拉上那双早就磨得没有了后跟的烂布鞋,生怕惊醒下炕酣然入睡的儿子春生。

他摸黑端起锅台上粗瓷老碗里的半碗高粱走出了门。天上能清楚地看到木舀饭勺把子般的北斗七星闪着白光。

拴在牲口圈里的毛驴听到主人的脚步声,欢快地刨着前蹄“嗷……嗷……”地叫了起来。走到石槽前,他用左手抓起高粱一把把送到毛驴嘴边喂起来,右手一边挠着梳理毛驴脖子的鬃毛一边自言自语:“二楞子,好好吃吧!咱老哥俩一阵子要出去好好受苦驮炭哩”。

就这样一把把地喂完高粱后,他又往石槽里添了一筛子干草。赶紧一把从脖子上取下旱烟锅子,装起一烟锅子旱烟叼在嘴里,又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摸出洋火“扑哧”一声点着后靠在驴槽旁边一屁股圪蹴下“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这个喂毛驴的老汉名字叫富贵,但是日子却过得却并不富裕。原籍山西柳树县,家境十分贫寒,靠给老财家揽工酿酒为生。

他大给他取名富贵就是希望他一辈子的光景能过得富足殷实。富贵一直到了四十多岁了还是庄里的老光棍一条。他父母一直到闭眼也没有看到儿子娶个老婆,更不要说享受什么荣华富贵了。

他大死后他依旧以揽工为生,由于没有人管教,做两天歇三天。过着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的光景。

他大有个弟弟,庄里人都叫他韩老二,六十多岁了。也是穷得一辈子没有娶上个老婆的老光棍,韩老二每次看见富贵总是数落他“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是老了瞎了不顶事了,老韩家的香火就靠你了”,“娶个婆姨,好叫你娘老子在阴曹地府能合上眼……”。

韩老二这个当二大的真是为了富贵的婚事操碎了心,到处托人给富贵说婆姨。一年又一年,富贵娶婆姨的事情没有一点动静。

人家大姑娘都嫌弃老韩家太穷,没有谁愿意把女子扔到这个红火坑里来活受罪。

无奈之下叔侄俩商量,为了老韩家的香火不断送在他们俩的手里,决定给富贵在庄里典上个婆姨,说不定还能生个一男半女来的。

说来也巧,这一年的秋天,经村里人说和相端,韩老二花了三石二斗五升小米、五块大洋,给富贵典了村里李瓦匠家婆姨两年。

经村私塾胡老先生执笔并当见证人,双方签字画押立了一纸契约。双方约定:典妻的三石二斗五升小米、五块大洋的钱粮一次付清,生下孩子不论男女归老韩家所有,两年后双方再无任何瓜葛。

李瓦匠由于三年前在后山沟里烧砖挖土的时候土峁子的崖塌了,一下子把人埋在土里,幸亏瓦场的人手多。

众人一起上手,用手刨的、用碗刨的,很快就把他刨了出来,虽然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但还是被压折了腰。

因为没钱医治,从此倒下后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三年来就这样一直躺在炕皮上,每天没明没夜地看窑顶。

家里一下子没有了主要劳力,一家人生活的重担就落在了他小脚婆姨一个人的身上。

他出事以后,婆姨每天伺候着给他端屎盆、倒尿盆,常常埋怨他结婚后就知道没明二夜瞎折腾,一口气挨身身养下这五个娃娃,天天哭着喊着要吃饭。她一个女人家能有什么办法,既不能去偷又不敢去抢,就剩下卖娃娃、偷的嫁野汉子养活一大家子的嘴巴了……

甭要说口粮了,就连家里吃饭的瓷碗都快被调皮的娃娃们打光了。她央求庄里的王木匠把一根老杏木竖着拦中间锯开,一字儿凿开五个饭碗一样的圆坑子,支起放在家里又顶桌子又顶碗,真正的一举两得。吃饭的时候,她依次把饭倒进去,孩子们一排排趴在上面吃饭,吃完饭后再倒水刷干净。

碗的问题好解决,可锅里没有粮食,她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办法了。该想的法子都想尽了。婆家娘家、门里门外的亲戚六人该借的都借过了,日子过得真恓惶。瓮瓮、囤囤空空的没有一颗米、一点面。娃娃们就瘦得剩下两只眼。

她这个当妈的心痛得要命。思前想后没法子,于是夫妻俩合计,只有把她典出去换两担小米才能救下一家命。除此之外真的就剩下卖儿卖女了……

典妻契约立好的那一天后晌,富贵早早地就打的吃了两碗小米干饭,还特意让他二大韩老二给他剃了个头。烧了一大锅子热水倒在院子里的那条短圪节子大黑瓮里,跳进去浑身上下使劲地搓起来。

受苦人常年也难得洗一回澡。两条脏兮兮的黑腿把被搓得红通通的,满膝盖的黑麻子任他无论怎么也搓也搓不干净。

洗完澡后天还没有完全黑,他就圪蹴在硷畔上一锅子又一锅子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死死地盯着下坡坬,等着李瓦匠婆姨来和他睡觉。

天渐渐黑了下来,李瓦匠婆姨还没有来。富贵焦急地在硷畔上一圈一圈转过来拧过去……

“汪——汪汪……”突然,他听见对面峁上的狗叫起来,赶忙向硷畔下面一望,看到一个黑影从坡坬上颤颤巍巍地走动,仔细一瞧,是李瓦匠婆姨的按照约定睡觉来了。

富贵一激动顾不得走路就三跷两步跳下坡坬,一把扛起李瓦匠婆姨就往上跑。

李瓦匠婆姨被富贵一把抱起,她“哎呀”的叫了一声,扭动着身体挣扎着,用两个拳头捶着富贵结实的后背,但一切都无济于事,她就这样被富贵扛进一路跑回了窑里。

富贵也顾不得满屋漆黑去点亮油灯,三下五除二脱光自己的衣服,一把把她压在身下,又撕扯着脱她的衣裳,李瓦匠婆姨这时候也不再有力挣扎,带着哭腔说:“能不能轻点……”。

第二章

也许真是老天垂怜,一年后李瓦匠老婆就给富贵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由于是春上出生的,所以取名叫春生。

按照约定春生两岁后就由他一个大男人背着四处揽工。为了养活孩子,他卖掉老韩家祖上的那孔烂窑,买了一头毛驴,依靠赶毛驴做营生勉强养活他们父子两张嘴。

春生十岁那年他们父子二人来到了陕北清山县清水河边一个叫高家湾的村子里。这里地多人少,是个爬穷人的地方。庄里总共居住着三十多户人家。

坐地老户是高姓财主家族,大小十几户人。其他二十多户都是方圆来的穷人。他们要么是来给高老财揽的做庄稼活儿长工,要么是揽的给人熬盐做河滩的短工,要么是爬煤窑掏炭的炭毛……都是一些乱家百姓,张王李赵什么姓都有。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清水河两岸的平川河滩地里有不少咸水井,当地人称作盐井。位于高家湾村村口的那眼老盐井,始建于何年何月,已经无法查证了,老井的那柄木制的辘轳把,被盐工粗糙的手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磨得又细又光滑,脆弱得让人担心它会突然断掉。

井绳把木制的辘轳勒出了一道道深深的印痕,岁月让老井苍老憔悴,就像风烛残年不堪重负的老人。老井里的水味道苦涩不能饮用,洗过的衣服僵硬,倒在地上干涸后能留下一滩白色的印迹。就是这样的咸水却可以通过盐工们的勤劳双手能神奇地变成白花花的食用小盐。

清水河两岸有不少能种盐的河滩地,村里的人一边种地一边做河滩种盐。烈日炎炎的伏天里,随处可见光着膀子的汉子用木桶挑着一担担的咸水用木瓢洒在盐地里。

担水的时候盐工一只胳膊搭在扁担上,另一只胳膊垂着,晃晃悠悠地伴随着步子有节奏地一甩一甩一趟趟来来回回,走在清水河用七八寸宽的薄木板支起的板桥上。他们就这样一辈辈年复一年地在这片土地上辛勤劳作繁衍生息。

官府征的盐税很重,为了生存,这里曾经发生过周边几百名盐工手持铁锨、扁担大闹盐局的暴动。

富贵父子俩来到这里后,看到这里有活儿做,就决定住下来生活。他花了八斗小米,典了高老财家在村里后山阳圪崂里的一孔废弃多年的方窗子的破土窑洞。漂泊在外的父子两人总算有个家能安定下来。

每年一入冬天就开始熬盐了,熬盐需要大量的炭,十里外的后山沟有个炭窑,富贵就用毛驴给熬盐的人揽的驮的送熬盐的黑炭,每天也就能挣两升粮食:一升高粱,一升小米。人吃一升,驴吃一升,父子两人勉强填饱肚子。

春生就这样成天拿着红柳条子,唱着信天游跟着父亲赶牲灵驮炭。

村子人们为了解决生计,都纷纷起来开发小炭窑。在这里挖煤叫做“掏炭”,挖煤的工人管他叫“炭毛子”,绞辘轳的人叫“坝手”。窑口上有一个用粗木棍支撑的棚子,下面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大黑洞,往里望去黑糊糊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洞口上面架一个巨大的订着一圈圈铁条的木制大辘轳,两边各有一根长长的辘轳把子。每一边都四个人脖子里搭着白羊肚子汗巾光着黝黑膀子的大汉,他们一边绞着辘轳一边有节奏的齐声喊着“哎嗨咦儿……哎嗬咦儿嗬……”的号子。

炭毛每个人头上的帽子都上挂着一盏油灯,坐在铁系子的大笼框被一圈一圈绞下去,个别胆大的直接用绳子系一个圈,骑进去用手抓住井绳就敢下去上来。炭窑下面炭层很薄,巷道也很低,大多数的巷道人只能爬着走,很多时候都是躺下挖煤掏炭的。

下去的负责挖煤的又叫“掏手”,负责巷道里面往出口拉炭的也叫“拉手”。干完活的“炭毛子”被升井绞上来后,满身黢黑,满脸黑溜溜的,只能看清红红的两只眼睛和满嘴的一口黄牙,就像阴曹地府上来的黑无常。

炭窑的窑口前是一块面积不大的平地,称之为炭窑场子,用来堆积挖出来的煤炭。炭窑场子上人来人往,十分红火。有卖烧饼、麻花的,驮炭、卖炭的,担筐子、挑担的……非常热闹。

炭窑场边上有几孔窑洞,烟囱里常常冒着干稠的黑烟,暖窑热炕。不管是白日还是黑里、天阴下雨,无论是炕上还是地下总是挤满了人。等待下井或者刚升井的炭毛、周围庄里的一些的二流子、赌棍们都聚集在这里赌博。

他们玩的无非是押明宝、掷骰子、梦胡、掀棋等等这些陕北传统赌博方式,还有一些人是专门来当长脖子看热闹的。这些人无论是赌博输了钱还是赢了钱都在炭窑场子上买的大吃二喝。赢了钱说:“这是吃人家了,白吃了!”;输了钱则说:“有给人家输的了没自己吃的?”无论输赢都有大吃大喝的理由。

富贵给春生定了一门娃娃亲,那是他在炭窑上结交的炭毛胡四的女子,胡家住在离高家湾村三十里远的胡家砭。

有一回胡四和别人梦胡,手气不好输了钱,就偷了一张牌,结果被人发现了,被一起耍牌的人追着狠狠地捶了一顿,差点被打折了腿。被富贵看见了,央告的拉开了众人,才把他救下。

后来两人在上山疙瘩峁子上的老爷庙里磕头拈了香,结成了“拜识”。胡四为了感谢富贵救命的“大恩大德”,就把他女子许给了春生,和富贵结成了亲家。

第三章

春生十三岁上开始念的冬书。每年一到冬天富贵花二斗米让春生和村里私塾的刘秀才习文识字。先生教的背《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论语》《朱子家训》等内容。

虽然会背,但是什么意思娃娃们半懂不懂。先生说以后慢慢领悟就知道了。学习的主要任务是识字写字。

富贵用一块方形薄石板磨光,在老财家的石窑烟囱上用铁勺子挖了一勺黑烟毛用水和匀后再加一个鸡蛋的蛋清,最后搅拌均匀后把石板两面染得漆黑光亮。

春生用清水河下河湾老石头最下面的那一层的软石在上面写字,还剪了一块羊毛毡做擦擦。

每当到了写字的时候,娃娃们一齐写起字来,叮叮当当,满窑的灰尘。也有人用木棍在土盘子上写字。他们一年很少能用毛笔墨在麻纸上写方。

春生就这样平时驮炭冬天念书识字,总共念了三冬的冬书。春生很爱学习,驮炭路上春生都在认真地背先生教他的东西,炭场上都要么看书要么拿小木棍在土地上写字。

众人都讥笑他给毛驴教字哩,有人说一个戳驴屁股地这样用功看书难道想考个秀才哩?

当然还有人称赞他是有上进心的好后生。无论褒贬春生都是一笑了之,不去认真理会……

转眼间,春生已经十六岁了。那天他父亲自从吃了六月六的新麦馍馍后就开始拉肚子,好几天了一天就是来来回回地跑茅坑。人常说:“好汉蹭不定三泡屎”。

当地有吃洋烟治拉肚子的习惯。富贵挣扎着从窑圪台上藏的洋烟罐罐里抠出指甲般大的一疙瘩洋烟吃了,昏昏沉沉一下子睡着后就再也没有醒来。

春生抱住父亲的身体嚎啕大哭“大大呀,你怎么啦?你可不能撂下我不管呀!我以后怎么办呀?”。春生的哭喊声惊动了四邻。大家都来看个究竟,见状无不落泪。

众人你一言他一语:“春生这娃娃命真硬,克母克父”。“后生,甭哭了,你大都走了,无论怎么嚎,都哭不活了”。

“热月黄天,无论如何,人不能放在家里的,要早点入土为安的”。

“现在最重要的,是要选一块坟地,赶紧埋了……”哭了半天的春生在众人的劝说拐哄中慢慢地止住了哭泣,忽然一式站起来发疯般向高老财家飞奔而去。

高老财四平八稳坐在炕上,舀了一老碗绿豆干饭正准备吃,忽然看见有个人一进门就一圪膝“扑通”一声跪在面前,一边磕头一边“哇哇”嚎啕大哭。

高财主赶紧一把放下饭碗忙问:“春生娃娃呀,你这是咋了?有什么话站起来给干爷慢慢好好说么”。

“干爷爷呀,我大走了,我可怎么办呀!把他埋哪里呀?总不能放在窑里啊。”春生带着哭声抹眼泪回答道。

高财主这下才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迟延一下说:“快嫑哭了春生,听干爷说,天塌不下来,一切有干爷哩。你大就埋到阳山上我家地里的那个阳崖根”。

春生一听高老财这样说,赶紧又趴下磕了几个响头。

“不过……”高财主话锋一转,“看你娃娃可怜的,我哈拉不得才这样招呼你娃娃了,但是完了你要给我一石二斗米,要是换做其他人我少说也得要两石米,不过嫑忙,三二年慢慢给……”。

“谢谢干爷,我答应,我答应!”春生连忙千恩万谢。就这样富贵老汉在他亲家胡四和左邻右舍春生的干大叔伯们的帮助下,在庄里王吹手滴滴答答的唢呐声中,裹着烂席片片用门扇抬着被埋葬在高老财家地里的阳崖根。

富贵老汉就这样没有安顿下一句话就这样走了。撂给春生最值钱的家当的就是那一头驮炭的毛驴了。

埋完父亲,晚上只有他老丈人胡四陪春生呆在窑里。

春生蹲在炕头,把头埋在两个膝盖之间叹气。胡四说:“这样一个人过光景肯定不行的,你明天拉上毛驴随我去我家吧!”春生摇摇头,“我不去,我要驮炭挣米给高老财还了”。

胡四再没有说话,用富贵留下的旱烟锅子抽了一锅子又一锅子,在炕栏上磕下一大堆的烟灰。过了好一阵子才说道:“明天把我女子凤儿接过来你们俩一起过日子吧!”

春生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他的老丈人:“叔,你……你说……什么?这样能行?”

胡四说:“能行!我说能行就能行!以后你就赶上毛驴和你大一样给做河滩熬盐的送炭吧!”胡四咬着牙关又说:“活人不会叫尿憋死。我盘算这样两个人的日子饿毬不死!”

春生两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是老丈人,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把灯吹了睡吧,明天就随我去接你媳妇!”胡四说完便独自躺下睡了。

春生“扑哧”一声吹灭了油灯也躺下了,想起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可他老丈人胡四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了。

第二日天一亮,丈人女婿二人就备好鞍子拉上毛驴到胡四家去接凤儿去了。春生说“叔,你骑上,我牵着走吧”。胡四也不推辞,一跳爬上毛驴骑上去,就这样两个人上路了。

第四章

距离高家湾村五里地的后山塬上住着十几户张姓人家。张喜娃今年十五岁,就住在这山上。自从他爷爷那一辈兄弟三个开始来到这片塬上的,买了几垧地,在塬后面向阳的红胶泥湾湾里打了几孔土窑洞把家安了下来。

他父亲就喜娃这一个儿子,喜娃从小就随父亲务农,吃的粮食是自己种的,棉花也是自己种的,布是他妈纺线线织的,穿的衣服也是他妈手工缝的,一家人就这样生活在塬上。

喜娃最期盼的就是打多时和父亲去山下的高家湾用粮食去换盐。

高家湾有个做河滩熬盐的高老六,老婆死了,撂下四个女子,日子过得很恓惶,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高老六不务正业,放下好好的河滩不做,不是去炭窑上赌博就是喝酒。

高老六常常是输了钱后又喝酒,常常喝得醉醺醺的方才回家,回到家里不是骂娃娃就是打老婆。他总是抱怨老婆不争气的肚子,光是给他养下一大滩的死女子,让他老子绝了后。

三年前有一天,或许他老婆再也受不了这份煎熬,对这一眼看不到的穷日子绝望了。就在大年初一的一清早,狠心喝下半瓶子卤水,手一撒眼睛一闭就把这个烂摊子撂给了他。

喜娃父亲张老二每次下山都是找高老六换盐,称好后总是多给个三五斤的粮食。

一来二去,两个人成了没有拈香的老拜识。一个没儿子,一个没女儿。张老二就让喜娃认了高老六做干大。高老六也让女子们叫张老二干大。

有时候张老二会倒上二斤散酒,老哥俩坐在熬盐窑里的炕上把酒烫的热热的一起喝烧酒,山南海北,庄前里后,无话不谈。

有意无意中,张老二拉话时总是透露他攒下多少担粮食、出下多少斤麻油、老婆织下多少丈老布、有多少响洋……高老六每次都听得呆呆的,长大了嘴巴,一愣一愣的。

终于有一天喝的有点酒意的他红着脸对张老二说:“老拜识,你如果不嫌弃的话就把我二女子桂兰许给你们喜娃做媳妇吧。我也能挤发的少张嘴省一口粮”。

“大女子还要给我做茶打饭照顾家呢。彩礼我也不和你拜识争论,就给六斗米、六斗面、六块响洋、六丈布,六斤清油吧。”他又补充说。

张老二听了无比高兴,想也没想就连忙应称下来,这门亲事就这样成了。

高老六的这一番话其实正中张老二的下怀,他庄前庄后给喜娃物色上婆姨好长时间了,自己住在干山上光景又不好,干山疙瘩上的红胶泥湾里住两个土钵钵窑洞,一般的人家又有谁愿意把女子嫁到这干山上?

他每次都找老六换盐喝烧酒就是冲着老六的这几个女子来的。他给老六透露的家底是有吹牛的成分,平时塬上的日子要比川道地区、沟里的稍微好过一些。

陕北地区十年九旱,靠天吃饭,他就那两垧土地,也攒不下多少粮食,一家人勉强能填饱肚子,日子过得很艰难。

张老二回家把给喜娃说下媳妇的事给老婆说了,老两口躺在炕上高兴得一夜都睡不着觉。

但高兴归高兴,可高老六要的结婚彩礼可是一笔大花销啊,真是一个喜愁愁。

家里平时就只能勉强吃个饱饭,一下子哪里能承担起这样大的一大笔钱粮呢。张老二夫妇俩合计了半夜,就是砸锅卖铁也无论如何都要给喜娃把家成了。

一清早,张老二就去找其他户家叔伯哥哥们商议凑钱凑粮去了,这家一斗米那家五升面,总算凑够了米面。这家一丈布那家一丈布,布也凑够了。

但是这六斤的油却不是那么好凑的。为了吃饱肚子,塬上种的都是粮食,很少有人种麻子出油。

麻油是庄里的稀罕物,有时在沟渠里种一点几年攒下来才能出几斤油。出油的时候把麻子在大铁锅里先炒好后,拴上毛驴后放在石碾子上反复碾压,完全压碎后放在锅里加水用柴火慢慢地熬,一边熬一边用勺子一圈一圈在铁锅边上往出撇油,然后倒在一个小锅里面炼干了就是黑绿色的麻油,麻油的香味很浓郁,一下子就能弥散在整个村庄里,十分诱人。

出完油最后剩下的黄绿色的汤水叫做麻汤,也是非常难得的人间美味。塬上无论是谁家出完油全庄人都端着盆盆罐罐来端麻汤,回去再掺水煮上点小米红豆洋芋熬的吃一种叫麻汤饭的吃食,每次都能吃到撑得人肚皮疼。

麻油这样的奢侈品很珍贵。做饭炒菜的时候用筷子在油瓶里面蘸一下放在饭里面就算放油了,就这样吃油张老二还常常埋怨老婆:“一年吃一斤清油淋拉淋拉就完了。”

这句话被外边他嫂子偷的听门的时候听见了,后来就在庄里传开了后成为庄里关于吃油的一句笑语。

人们在做饭放油时就说:“张老二的口号,他娘的一年吃一斤油淋拉淋拉就完了。”

有的人家一年一斤油也舍不得吃,他嫂子就常常用一个绵羊尾巴在热锅上一擦“吱——啦”响一声,也算饭里面有了油水。

过了好几天才张老二老两口才勉强准备好彩礼要的米、面、布。清油和响洋没有着落,张老二老婆给张老二说:“没有油,我看就拿咱那个山羊羯子顶油吧!”说完摘下自己陪嫁的银耳环和银手镯说:“这是我大用七块袁大头打的,拿去当彩礼就顶那几块响洋了。”

张老二激动地看着老伴,用他那双长满老茧的手,从老伴儿手里拿起耳环,颤巍巍地有些笨拙地给她戴上,一把抱住老伴,眼睛红红的……

第五章

按照高老六要下的彩礼准备妥当后,张老二就下塬找高老六去拉喜娃的婚事。当高老六知道他要的东西都按照他的意思准备得差不多就满口答应了。

“亲家, 再过两天就是双月双日,我看后天就送定亲吧,到时候把成亲的日子也一并定了吧。”“时间紧张,娃娃没娘,年纪又小了不会做鞋,我看鞋就不送了。”“吹手要了,引人的来两个就行咧,我也少人没手做不下饭。”高老六开门见山说道。

张老二赶忙应称:“好!亲家,好!”,“一切就按照你说的办!”。

回去后张老二和老伴商量喜娃成婚的日子就定在腊月里。老两口就喜娃这一个儿子,光景再穷结婚的事情也要办得差不多,虽然不能像老财家那样摆几十张桌子的“八碗”大席,无论如何一顿“面缠糕”总是要吃的。

所谓的“面缠糕”就是在结婚那天吃炸黄软米油糕和荤汤饸饹。

很快就里了腊月,张老二准备了二斗麦子、三斗高粱二斗软糜子。塬上就有一盘石磨,一合碾子,是老人们手里举全庄之力从前沟里拉上来,放在场峁子上供全庄人共同推面滚米使唤的。

一大清早天刚亮,天干冻干冻的。张老二拉上毛驴驮上粮食就来到场峁子上推磨,他用笤帚先把磨顶、磨盘扫的干干净净,又用一碗谷糠替了磨膛,再围好磨围子。

有个谜语是这样说的:“盘石转转而不颠,路途遥遥而不远。雷声隆隆而不语,雪花飘飘而不寒。”谜底就是石磨。

石磨的磨扇分上下两扇,用两块完整的平面石头打凿而成,上下磨扇咬合的那一面,錾刻着规则的花纹石沟。

上磨扇上有个圆圆的石洞,磨面的时候把粮食倒在上磨扇上,石磨一转动,粮食就顺着石洞下到下磨扇上。随着磨扇的转动,夹在中间的粮食就被磨碎均匀地散落在磨盘上,不一会儿就聚成厚厚的一圈。

张老二先把毛驴的眼睛用一条烂裤子蒙起来,防止推磨过程中毛驴偷吃,然后拴在磨上。他一边吆喝着驴,一边往磨顶上倒粮食,又一边跟着收面倒在老伴的箩子里,就这样一个推一个箩面。二斗麦子、三斗高粱的饸饹面整整推了三天才推完。

推完磨再滚米。二斗糜子毛驴拴在碾子上一天的光景就碾成了金灿灿的黄软米。当天晚上就把米泡上,第二天又在碾子上压好再用细箩箩成面。

当地有句话:“粗箩馍馍细箩糕”。意思是蒸馍馍用的面可以用粗一点的箩子,但是做糕必须用细细的箩子箩的面才最好吃。

糕面拌上水放在大铁锅里蒸好后,蘸上凉水放在锅台揉成一卷卷长条形甜糕,然后外边抹上油摆在锅台上。在给娘家送的需特别揉制的方形的两块“离母糕”的四角上都别了一个枣,红黄映衬让人垂涎欲滴。

娶亲日子定好后就是请客,喜娃他舅、他姨都请到了,庄里家红自家、户家、门子的都请到了。结婚引人的由他大舅带事,迎人婆姨是他户家两个婶娘。

引送人婆姨也是有讲究的,俗话说:“姑不引,姨不送,妗子引的个黑枣棍”。意思是姑姑和妗子不能引人,姨姨不能送人。

娶亲的这一天,整个塬上喜气洋洋。一大清早他大舅一行人在唢呐声中牵着几头毛驴带着红纸做的红花,驮着彩礼,牵着那一只山羊羯子高高兴兴去高家湾娶亲。高老六出嫁女子准备很简单,没动荤腥,就打了一大锅子绿豆干饭,榨了点清油勾芡做了点咸酱汤。

娶亲的人都象征性地吃了一点,他们惦记着家里的荤汤河捞炸油糕。喜娃媳妇桂兰就是在《大摆队》的唢呐声中被骑着毛驴被迎上塬的。

新媳妇娶进门,上完头后就开吃了,饸饹床子早早就支起来了,压得长长的面,捞的捞,端的端,二斤猪肉就做成了三老盆的荤汤,人们依旧吃得很香。

农家小院里的空气中到处弥散着金炸油糕香味。人们就像过一个盛大的节日,都放开裤带大吃大喝。有的二杆子婆姨和二梁棒后生们都打赌比看谁吃的糕多面多。

二黑家婆姨正奶娃娃着了,居然吃了八碗饸饹十六片炸糕。张拐子家的后生一顿吃了六碗饸饹二十一片炸糕……

晚上大家都挤进定帐窑面闹房。庄里的光棍后生、毛头女子们都在手上摸着锅底的黑抢着给新媳妇往脸上抹。相传,很久以前,鞑子无恶不作,看见谁家娶了新媳妇就过来抢亲。

有一个小伙子,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俊媳妇,为了防止鞑子前来抢亲就在新媳妇的脸上抹了一层锅底黑。鞑子一看新媳妇是一个黑脸白眼珠子的丑女人大失所望,就骑马走了。这件事情很快就在四里八乡传开了,大家纷纷效仿,慢慢演变成当地的一个闹房互动的风俗。

有的光棍后生其实就为了乘机摸一下人家新媳妇漂亮白嫩的脸蛋才来闹房的。闹洞房似乎也不光是年轻人的事情,窑洞里会挤满了一吸一吸流着鼻涕的碎娃娃,也有早结过婚的婆姨们,甚至还有几个白胡子老汉噙着旱烟锅笑嘻嘻地看那些年轻人嬉闹。

陕北也有听门的习俗。每当夜深人静时候,庄里的一些不安份的年轻后生、婆姨女子就会蹑手蹑脚地来到那些小媳妇的门前来听门,屏住呼吸,附耳细听。

很多人都是大人直接定的娃娃亲,也没见两面,很生疏,插好门两人腼腼腆腆都互相不好意思,羞涩的新媳妇总是在地上磨磨蹭蹭不好意思上炕。新女婿一般在炕上假装累了熟睡却又常常是翻来掉去。这个时候可着急坏了门外听门的人。

不管天寒地冻,还是风霜雨雪,总有那么些影子树桩子一般立在一些人家门前。偶尔听到窑洞里一些响动,或者其它什么动静,这些人就像得了宝一样,一边窃窃嬉笑,一边议论,一边风一样消失在夜色里。

最失笑的是有一次庄里一个老光棍裹着皮袄在新媳妇家听门,听着听着竟然坐在人家门槛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第二天人家婆姨起来倒尿盆,一开门“扑通”一声从门外滚进来个白色的毛疙蛋,吓得她“妈呀——”一声大叫,一大盆的尿给他倒了一头,冰凉的尿水子一下子把他激醒了,他赶紧一式爬起来抱住脑袋大跑了……

闹完洞房,喜娃和他婆姨桂兰都累了一天。尽管他们见过几次,但也没有说过几句话。窑里一下子就剩下他们两人也确实互相有点不好意思,喜娃插好门独自上炕穿着衣服就钻进了被子。羞涩的新媳妇桂兰磨蹭了好一会儿才上了炕,躺下一会儿也就睡着了。

门外的听门的扒在门上,侧着耳朵听了半天没有听到动静,不知道那个捣蛋鬼窑腿子上拽了一把辣椒串子点着放在门圪台下的猫眼里。被张老二发现了,一把拽出来,他假装生气了,连推带搡把门外听门的几个人全都轰走了。

第六章

春生和胡四到了胡家砭已经是后晌了。“老婆子,咱们女婿来了!”两人一上硷畔,胡四就朝窑里大声吼道。

他老伴和女子竹兰看到院子了一个英俊帅气的后生手里牵着驴缰,怯怯地站在院子里。听到他大这样说,竹兰羞得满脸通红一转身就躲进边窑里。

胡四一把将驴拴在院子里的老枣树上。进了家门,胡四一不塌坐在炕头的锅仡佬里,吼道:“老婆子,快拌上两碗疙瘩,跌上几个鸡蛋,饿毬死了!”。

“春生赶快上炕坐下暖和些”,“今后就把我这里当做自己家一样吧”,“你也是个可怜娃娃,住上两天,让你婶子给你做上身新衣裳。”

跌鸡蛋拌疙瘩很快就做好了,竹兰低着头怯生生地用方木盘子把饭端进来。这是春生第一次见他未来的婆姨。他看到竹兰的个子并不高,丑奔奔的,黄头发,小眼睛,光眼皮,厚嘴唇。

春生心里满是失望,这与想象中的媳妇模样差得很远很远……但一想到自己现在这窘况,他老丈人不嫌弃他,他还敢嫌弃人家女子长得丑?人家能不变心跟了他过光景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春生的衣裳是烂得不能再烂了,补丁上打着这补丁。冬天的棉袄,到了春上天暖了抽掉棉花就变成了夹袄,到了冬天再絮上棉花就又成了棉袄。

两天后穿上丈母娘给他做的新棉袄,胡四父女、春生三个人就相跟着回到了高家湾。胡四把竹兰和春生安顿好后就自己回窑上去掏炭,春生第二天起也向他大一样给人家熬盐的揽的驮炭每天挣两升的粮食,婆姨竹兰在家给他做饭,纳鞋底做鞋,日月真的还凑合能过下去。

有一天,春生去炭窑上驮炭的时候,听见炭窑场子上几个炭毛议论说,邻村李家山的李善人李显天昨天晚上让人带在清水河畔被大刀砍了头。

李显天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大善人。为人十分勤劳,靠养牲口种田起家,有五个女子一个儿子。

五个女子、女婿都住在他家和他同家一起养牲口、务农种田,当手挣得买了近百垧土地,在庄里过得是首屈一指的好光景。他乐善好施,谁家婚丧嫁娶、有个七灾八难需要接济的,他都是有求必应地给予帮助。

李家有个长工,叫王小二,他大老王手里开始就是李家的长工,老王老实巴交,虽然是长工,但他和东家李显天年龄相仿,两个人关系很好,兄弟相称,每天一起上山种地。

对东家是百般照顾,每年分的粮食给的工钱都比其他财主家揽工的长工多一倍,他们是一对让人羡慕的老拜识。

老王后来不幸得了痨病,有一次咳下半盆的血,半天都咽不下那口气,他是放心不下他儿子王小二,最终还是东家给他说老哥你放心地走吧,你儿子就是我儿子我会照顾好他的。老王这才咽下了那口气。

李东家对王小三很好,视如己出。他婆姨都是东家给他娶的,但是王小二不务正业,平时好吃懒做,平时好吃,胡嫖乱赌,不顾家里的妻儿老小。

东家多次劝说他不要赌博好好过光景,但是他不听,仍然偷偷出去吃喝嫖赌。

有一回王小二又出去赌博输了钱,回到家里还打婆姨撒气,东家忍无可忍打了他几个耳光,王小二一下子就恼了,就记恨在心。

从此以后他带着婆姨娃娃搬出李家,不再受这份约束,到庄里给其他财主揽工去了。

他听人说南边开始“闹红”,是专门给穷人办事,于是他就偷偷跑去南边找人去告东家的黑状。到了南边找到地方,他偷地在眼睛上抹了一点辣椒,眼睛红红得眼泪一下子下来了,干嚎着“扑通”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哭诉起来。

他说地主老财心都黑了,东家心上绑刀子着了,把长工穷人纯粹不当人,就当驴一样往死里使唤。他大老王就是让李老财迫害死的,现在昧了良心欠他很多粮食和工钱不给,反而把他赶出来。他去清水县大堂县老爷那里告了几次,都被老财买通了告不倒,求情为穷人做主……

当天夜里,他带着两个穿着灰色衣服背着鬼头大刀片子的两个人敲开了东家李显天的门,老婆以为是土匪,吓得躲在被窝里直打哆嗦。东家看了一眼睡熟的九岁的儿子,央求道:“不要伤害婆姨娃娃,我跟你们走。”

清水河畔熬盐窑里住的盐工听见半夜河滩上有人在说话。一个男人的声音哭诉:“求求你们了好汉爷爷,不要杀我!家里的家产钱财,你们要什么我都给你们,我儿子才九岁……”。

另外一个人打断他的话,恶狠狠地说道:“坏心眼子的狗地主,你狗儿的死的迟呀迟了!”话不落地,又听见“咔嚓”一声,便再无动静。

第二天天明后,他们起来到河畔走过去一看,只见一个穿着白衣白裤的人倒在河滩上,手被背绑着,身首分离,河畔上淌下了一大滩紫红的血迹。胆大者过去仔细辨认掉在一边的头颅,认出这是李家庄的李东家。

李显天一夜未归,女婿们撒开人马正在焦急地四处打探消息,他被人杀害的消息一传回家,他老婆大哭一声就昏倒不省人事,大女婿赶紧掐住她的鼻根,她才又哭出声来。他几个女婿把老丈人的尸首用棺材装了拉回庄里,在五个女儿撕肝裂肺,昏天暗地哭喊声中抬上山埋了。

第七章

喜娃和他婆姨桂兰成家一年多了,两个人由原来的生疏慢慢地变熟悉了。他俩住在院子里挨着驴圈的那一孔小窑里。安着一点点方窗子,平常窑里黑乎乎的。地上放着一条水瓮,几个纸囤囤,灶台上安着一口生铁锅,炕上铺两条羊毛擀的沙毡。

喜娃成天起来帮他大干农活,他媳妇桂兰帮他妈烧火、做饭、喂鸡打狗。有空闲时间和婆婆学做针线活。

桂兰在庄里可是数一数二的俊媳妇,身材顺溜溜的,脸蛋白里透红,一双大花眼,两条齐腰的乌黑发亮的长辫子。

张老二老两口子待儿媳妇桂兰很好,就像对待自己的亲闺女一样。有什么重一点的活儿,总是不让她干。吃饭的时候喜娃他妈总是给桂兰在饭盆子底上舀两勺子稠的。

无论怎么样张老二老婆总感觉喜娃媳妇不知道那搭有些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们似的。她发现桂兰常常一个人坐在硷畔上发呆,做针线活儿的时候老是心不在焉,一不小心就被针扎破了手指头。

这一天,喜娃就和他大掏了一整天的驴粪,捣得碎碎的,裹上茅坑里面掏出来的茅粪,用铁锨拌好后再堆成一堆,外边糊上泥。

干了一天的活儿,父子俩都累坏了,吃完晚饭,桂兰很快就洗完了碗,坐在地下的小凳子上等炕上的喜娃和他一起回窑。

可是喜娃却赖在炕上很一阵子也不下来。张老二打着呵欠,说喜娃:“快点过去睡去吧,明天一早还要干活儿呢!”喜娃依旧一动不动,他妈也催了他两回,他就是不听,王皮照旧地赖在炕上。

张老二老婆生气了,跪着爬到前炕的炕栏边上拿起个笤帚把,佯装去打喜娃的屁股。

谁料到喜娃一式爬起跑到下炕角里,用被子裹住身体,振振有词地说:“你们愿意谁去睡可了,反正我是不睡可了!”“谁让她睡个觉不好好睡,晚上一满拽人的被子了……”。

桂兰一听夫妻之间的事情就这样被喜娃说给他是公公婆婆,她羞得脸刷的一下就红到了耳根,抽泣着跑出了门……

桂兰她妈死得早,她大又不务正业。她以为嫁给喜娃终于可以脱离那个苦海,至少可以吃饱肚子,过上自在安生的日子。

自从她和喜娃成亲以来,这日子过得还算好,公婆待她可以说是无微不至,有求必应,好吃的净她吃,但是桂兰其实心里还是有些委屈,有一些事情她不好意思说出口。

她和喜娃从结婚到现在,一年都过去了,喜娃碰都没有碰她一下,每天晚上喜娃总是倒下就睡。也不主动和她拉个什么话,总是她问什么喜娃答什么,喜娃瓷的就像前沟里石头圪堵上那座小庙里的神像。

有时候夜里吹灭油灯,她故意挨着他睡,她往近靠,喜娃往过躲,一着躲到炕崖边上。她故意拽喜娃的被子,总是被喜娃一把推开。

刚开始,她以为喜娃是害羞,后来她故意逗他玩,问喜娃:“人娶婆姨是做什了?”“养儿抱蛋,烧火做饭!”喜娃回答说。

“那我就只是烧火做饭?”桂兰又问,喜娃就一句话也不言传。

她有时故意把喜娃的被子藏起来,自己一个人先睡下,喜娃回来就满家乱翻,自己找被子……

现在喜娃当着婆婆公公的面说这样话,她又羞又气,一下子跑回自己的土窑洞,用被子蒙住头,失声痛哭……

第八章

生活是四季交替的变化,日子是柴米油盐的平淡。这一年,夏、秋丰收,但是鼠患甚烈,田禾多被啃啮。很多地方疫情出现了,先是有人发现家里的老鼠异常地多,跳蚤也多,大人小孩被跳蚤咬后皮肤红的一片一片,奇痒难忍,被手抓挠地体无完肤。

紧接着家里四处莫名出现许多死老鼠,后来才知道这病是老鼠身上的跳蚤传染给人的。病人患病初期打寒颤、身体高热并伴有头痛,浑身乏力,全身酸痛,也有恶心呕吐,烦躁不安,皮肤瘀斑出血的。病情严重的人不过三五天他的整个腹股沟、两个腋窝下和脖子下巴的淋巴会剧烈疼痛,疼得抓天闹地,很快化脓、破溃而死。

说村里有个王姓拦羊老汉,有一天出去放羊。天寒日短,不刮风就暖。他半躺在山坡上,枕着拦羊铲子迷迷糊糊半醒半睡。恍惚间,他看到沟对面的大路上熙熙攘攘走出去男女老少一大群的人,走在最后面的是村里的哑六。他生来就是个哑巴,按兄弟姊妹排行老六,大家都叫他哑六。

当时老王老汉不以为然,直到哑六染瘟病一死,村里的疫情也随之结束,到这个时候王老汉才想起三年前他曾经做过的那个奇怪的梦,梦境里他看到的从庄里走出去的人全都殁了。他把这事讲给众人听,大家皆啧啧称奇,都说这是哑六压“把”,“把”在陕北话里也就是最后一名的意思。

喜娃的媳妇也染了病,张老二就把她送到山里的洋芋窑子里,先是喜娃每天给她用罐子送饭送水,后来家里人染病全没了。同村有个老人种了些花皮菜瓜,看她每天在土窑子里饿得哀嚎实在可怜不过,就冒险用笼布蒙着头,摘了一大筐小瓜提着给她远远放在洋芋窑子前边的空地上,喊她自己爬出来拿的吃去,就是这样一筐小瓜才使得她才最后讨得一条活命,这个婆姨也是当时村里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

第九章

庄里有家郝姓大户财主,家大业大,人丁兴旺。老人当家,兄弟几个有的在家里招人雇马,耕田种地务农经营着百十垧地,还有的在驼耳巷街上开着一家铺子经商,收皮货卖杂货。开铺子的哥几个也知道村里瘟疫传染严重,家里也有不少人染病,大人有折的,小孩儿早送了好几个,他们急得心急火燎团团转,十分想回去,无奈老娘托人捎话千安万顿不许他们回家。

这天夜里,睡梦中听到有人轻敲铺子的门板,恶狠狠地低声呵斥道:“不要以为躲这里倒藏下了!”暴脾气的老二一脚蹬掉被子浑个溜一骨碌爬起来,只穿个半裤纵身跳下炕,一把操起放炭圪崂里火炝棒就拉开门闩冲出去。结果门外边的院子里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只有刺骨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刮着。翌日,一大清早,哥两个一合计也顾不上那么许多了,心一横就说回!就是死也要死在家里!可回去没几天他们全都染病而亡。

他们的后事是在疫情过后的那年冬天才办的,家里老一辈都走了,这一辈就剩下儿媳妇一个人了。就是这一户人家,仅大棺材就做了十七副,娃娃都送了,真的是好不恓惶。要强的媳妇咬紧牙关,坚持把后事妥妥地办交临。光白面馍馍就蒸了半个月,一孔窑洞放得满的门都打不开理论,需要架着木梯子从天窗里才能放进去。

过事前一天,她把家里办事情用所有的一切东西和钥匙都交给请来的总管后,独自艰难地挪着小脚扑到灵棚里面哭丧,先从她的公婆哭起,再哭大伯子小叔子妯娌,后是侄男各自和她自个可怜的娃娃,最后一个才哭的是她的老汉。看到这一幕,在场的人都掩面哭泣,无不为之动容。

一场瘟疫,尘归尘,土归土,都消散在岁月的长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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