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斜阳



这雨,不是夏日那种噼里啪啦、带着一股子蛮劲的骤雨,也不是秋日那般凄凄切切、寒气入骨的冷雨。它是春天的雨,是江南的雨,是那种被称作“烟雨”的。它仿佛不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而是从四周的空气里,一丝丝、一缕缕地渗将出来,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空空濛濛的网。天地万物,都被它软软地罩在里头了。那雨丝,细得肉眼几乎看不见,只觉得脸上、手上,凉丝丝、痒梭梭的,像极了一些看不见的、温柔的触须。于是,眼前的世界,便失了分明的轮廓。远处的屋舍,只留下一个淡灰色的、沉默的影子;近处的树,也只剩一团团、一簇簇化不开的浓绿。空气里满是泥土被浸润后发出的、那股子清冽而又微带腥甜的气息,吸一口到肺里,连那颗躁动的心,也仿佛被这潮湿滤过一遍,渐渐地沉静下来,却也生出一种无端的、空落落的倦意。

我便在这空濛里信步走着。脚下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沁得油亮亮的,映着天光,成了一条暗沉沉的河。鞋底踏上去,发出“嗒、嗒”的微响,在这寂静的雨巷里,显得分外清晰,又分外孤单。巷子两旁是高耸的、斑驳的封火墙,岁月在上面留下了青黑的苔痕与雨水蜿蜒的足迹,像一幅幅无人能解的抽象画。偶尔有一扇虚掩着的木门,门环是旧铜的,雕着些繁复的花样,也早已被时光磨得模糊了。我总忍不住想,这门的后面,曾有过怎样的悲欢离合,怎样的寻常日子呢?而今,门里的人事大约早已散作云烟,只剩这沉默的门扉,还在替他们守着一段无人知晓的秘密。

走着,走着,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小小的石拱桥,便静悄悄地卧在前面的河上了。桥是再寻常不过的单拱石桥,桥身上的石缝里,也倔强地探出些绿茸茸的野草和顽强的蕨类。它那样安然地睡着,仿佛从天地开辟之初,它便在了,连这眼前的雨,这河上的风,也都是它悠长梦境里的一部分。

我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被桥下的水引了去。那河水,也是静悄悄的,绿莹莹的,像一块巨大而温润的、未经打磨的玉石。雨点落下去,是听不见声响的,只在那一平如镜的河面上,点化出无数转瞬即逝的、细小的圆圈。这些圆圈,一圈套着一圈,轻轻地、颤颤地向外漾开,彼此碰撞着,融合着,消逝着。于是,整条河的平静便被这无声的、绵绵不绝的叩问给搅动了,漾起一片迷离的、闪烁不定的光与影。岸边的柳树,那长长的、柔弱的枝条,一直垂到水面上,像少女刚刚沐罢的、未经梳理的长发。风一来,它们便袅袅地拂动着,在水面上划出更其凌乱、更其不可捉摸的痕迹。那柳色,因了这雨,不再是“绿柳才黄半未匀”的俏丽,而是濛濛的、郁郁的,绿得有些化不开了,仿佛也同这河水一样,载着满腹无法言说的愁绪。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那桥上的身影。

是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少女。她就立在桥的最高处,倚着那冰凉的石栏,静静地望着桥下的流水。伞是素雅的,淡淡的青色,像雨后天际的一抹微云。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衫,身形是纤细而窈窕的,在这烟雨空濛的背景里,显得那么不真切,像一首绝句,像一幅写意画,又像一个忽然从古老梦境里走出来的人儿。我看不清她的面容,隔着这雨帘,一切都成了含蓄的、写意的。但我能感觉到,她那望向流水的目光,定然是空的,茫然的,带着一种与这年纪不甚相称的、悠远的惆怅。她是在看那水纹的聚散么?还是在看那柳丝的飘摇?或者,她什么也没有看,只是将自己的一腔心事,也化作这眼前的雨丝风片,付与那沉默的流水了?

这景象,这撑着伞的、丁香一样的姑娘,立在这江南的、春雨中的小桥上,忽然像一把精巧的钥匙,毫无征兆地,便开启了我记忆深处某一扇尘封的门。心里猛地一颤,一种奇异的感觉电流般传遍全身。是了,是了,就是这样的一幅画面,这样一种难以名状的、混合着忧伤与美好的情调。它不在我过往任何一段具体的经历里,却又仿佛自我识字、读诗以来,便深深地、以一种文化血脉的方式,烙印在我的灵魂里了。

是那古老的诗词罢。“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被反复咏叹、溯洄从之却终不可得的“伊人”,其缥缈的身姿,不就与眼前这伞下的少女,叠合在一起了么?那是一种永恒的、关于追寻与失落的母题。又或是那哀婉的词句,“娥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从前只读到那“蓦然回首”的惊喜,此刻站在这冷清的雨里,望着那孤单单的身影,才恍然惊觉,那“众里寻他千百度”的过程,本身是何等的焦灼与惘然!那千百度的寻觅,千百度的落空,所积蓄的,是怎样一种厚重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惆怅!而那“灯火阑珊处”的相逢,究竟是圆满的结局,还是另一种更深的、繁华落尽后的寂寞呢?

我眼前的她,不就是那“众里寻他千百度”而不得的影像么?她那样安静地立在那里,本身就成了一个追寻的符号,一个关于“不可得”的美丽的注脚。我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走上桥去,看一看她的面容,或者,哪怕只是从她身边静静地走过,感受一下那份存在的气息。但我终究没有动。我的脚像被这湿滑的青苔给粘住了。我惧怕。我惧怕一旦走近,那由烟雨、石桥、流水和想象共同织就的、完美的梦境,便会“啪”的一声,如一个肥皂泡般碎裂了。我怕看见的,是一张陌生的、或许带着惊诧与戒备的脸,我怕那诗意的惆怅,会瞬间跌落到现实的、平庸的尴尬里。有些美,是只合远观,不可亵玩的。有些情绪,也只有在一定的距离之外,才能保持它那完整的、动人的姿态。

于是,我便只在桥下的柳荫里站着,成了一个沉默的看客,一个她梦境之外的、多余的影子。桥上,偶尔也有过往的行人。有挑着担子,步履匆匆的菜农,那坚实的脚步踏在石板上,是全然不同的、实在的节奏;有撑着黑布伞,提着鸟笼,悠悠然走过的老者,他们的脸上,是经历风霜后的平静与淡然。他们从她身边走过,或许会投去不经意的一瞥,但旋即又各自走各自的路了。没有人停留,没有人询问。这雨中的小桥,仿佛成了一个舞台,她是台上唯一的、忘我的主角,而那些行人,不过是舞台上流动的、没有台词的背景。这世界是如此的热闹,又是如此的孤独。我们每一个人,都撑着自己的一把伞,走在自己的雨里,谁又能真正懂得,另一把伞下,藏着怎样的心情呢?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那桥上的素色身影,微微地动了一下。她转过身,撑着那把油纸伞,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下了桥的另一端,向着那条更深、更窄的巷子里去了。她的背影,在迷离的雨雾中,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终于,被那巷子的幽暗与曲折所吞没,再也寻不见一丝痕迹。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石桥依旧寂寂地卧着,河水依旧幽幽地流着,柳丝依旧袅袅地拂着。方才的那一切,那惊心动魄的、诗意的邂逅,难道竟是我在这春日雨午,所做的一个短暂的、凄美的梦么?

雨,不知何时,竟渐渐地住了。西边的天际,透出些许淡淡的、鹅黄色的光来。那光,软弱无力地穿透尚未散尽的云层,斜斜地照下来,给这湿漉漉的世界,涂上了一层稀薄的、不真实的暖意。这便是“斜阳”了。烟雨之后的斜阳,没有万丈光芒的壮丽,也没有染红天际的绚烂,它只是一种温存的、告别的抚摩。它照着清亮的屋瓦,照着油亮的街面,也照着那空无一人的石桥。水汽在光线里蒸腾起来,氤氲着,使得一切都像隔着一层暖昧的、颤动的琉璃。这景象,比先前的纯然烟雨,更添了几分恍惚迷离。

我慢慢地踱上那座桥,站在她方才站立的位置。石栏上,还留着未干的雨痕,冰凉地贴着手心。桥下的流水,依旧漾着那无可奈何的涟漪,只是此刻,水面上浮动着点点破碎的金光,像谁不小心打翻了一匣子旧金币。那“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惘然,那求之不得的惆怅,非但没有随着她的离去而消散,反而因了这温存的、即将逝去的斜阳,而变得更加浓稠,更加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了。我所追寻的,究竟是什么呢?是那伞下的少女么?是那诗词里的意境么?还是那早已流逝、永不可追回的年华与旧梦?我说不清。我只觉得,心里空了一块,仿佛被那远去的背影,带走了一些极其珍贵的东西。

我转过身,也该走了。来时的巷子,此刻正笼罩在这片奇异的、烟雨与斜阳交织的光影里,显得既熟悉,又陌生。我仿佛还能听见,那一声声孤单的、嗒嗒的足音,在青石板上回响,一直走进那暮色渐浓的、不可知的深处里去。而那桥,那水,那柳,那伞下的影,都静静地留在了身后,合成一个完整的、关于江南春日的、惆怅的梦。这梦,怕是也要跟着我,走进此后许多个平淡或纷扰的日子里去了。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